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很老了,头发差不多全白了,满头白发蓬蓬欲乱,她平时用一只黑色的发箍拢住它们。她好像很介意自己的满头白发,无论寒暑,都把头发包裹起来。冬秋天是一块黑色的方巾,折成三角,连头顶带下巴,严严包起。夏天是一条黄褐色的毛巾沾了水,擦了汗顶在头上,掩住她沟壑丛生,老熟葵盘一样的面庞。
小时候,我不喜欢奶奶,她是一个十分无趣的沉默的老人,一双小脚,象钉子一样钉在门口的菜园里。
我多希望有一个能讲故事,会夸奖小孩子,天天乖乖儿肉叫唤我的奶奶,象隔壁巧巧的奶奶那样,带着她去逛街,串门儿走亲戚,打麻将赢了,给零钱让巧巧随便儿花。我多羡慕巧巧呀,有个那么有趣儿的奶奶。我的奶奶能干嘛,她不逛街也不串门儿,只会围着灶台转,抱草烧火,煮饭洗碗,喂鸡喂鸭。家门前的几分地菜园子是她的战场。她一辈子的光阴有多半都耗在这片园子里。忙完家务后,再到园中忙活。挖土,培肥,播种,栽苗,除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菜园里的活儿永远忙不完。 奶奶那么辛勤劳作的菜园,不过长着最普通的蔬菜。葱、韭、蒜,是菜园里的主客,一年十二个月最少有八个月它们青郁郁地守着园子。伴着它们的是丛生的杂草,每过几天,奶奶便要间苗一样细细搜寻,将和菜苗争营养的野菜青草拔去。每日里都有邻居过来说:三奶奶,要把青菜炸炸汤,三奶奶要两撮韭菜包饺子,要两棵葱拌豆腐,要两根蒜煮鱼。奶奶总是忙着手中的活计,头也不抬地说:自个儿割去! 其中最喜欢要菜的是巧巧的奶奶,她懒得种菜,说打一场麻将赢的钱够买半年菜的,可农村里没有菜市场,买菜得逢集上街,哪有那么就边儿。巧巧奶奶就把我家菜园当自家的了,连巧巧也当我家是自个家,她奶奶打麻将懒怠煮饭,巧巧就一天三顿在我家吃。
我羡慕巧巧天天有零花钱,想买什么买什么,巧巧却羡慕我有一个不会打麻将的奶奶。我不懂有这样的奶奶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明明也可以不用顶着那难看的黑头巾或黄毛巾,牵着孙子孙女去串门,走亲戚逛街看戏相麻将眼儿。可她就是想不开,整天捣腾那破园子,把土翻来掉去挖,土坷垃敲得粉粉碎,像筛子筛过一样。每年都要把韭菜根刨出来,剪去根须再种下去。虽然这样种出来韭菜长势好,韭菜叶绿油油的,每一茎叶子都比我的小拇指粗壮,可多费事儿呀!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奶奶起早带晚地呆在她的菜园里。把菜地整畦,开墒,让各样的菜拥有自己的地盘儿。
虽然奶奶的菜园很大,可想让各样菜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园,奶奶还是很费了心事。半亩地的园子还很小。葱韭蒜占去一分,小青菜再占一分,冬天的白菜和萝卜一样也要占一分地,萝卜白菜腾茬后种豆角,长豇豆田里间种地刀豆,土豆畦里套种架眉豆,间隙里再种点春大豆。剩下一分地,种点莴笋、菠菜和芫荽。一村子半数的人家来奶奶家园挖芫荽煮鱼。到了春天,有些菜吃不完,选一部分做种,余者都要割了腾地盘。奶奶有得忙了。割菜拣菜,晒干菜,奶奶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奶奶的菜园五花八门,式式俱全。光是辣椒,就分好几种从甘甜的灯笼椒,到微辣的牛角椒到辛辣的小米椒,都长得根深叶茂,果实累累。西红柿有大如小碗的也有小如鸽蛋的,生吃起来,酸酸甜甜,非常可口。
奶奶种的菜里,稀罕的疏菜种有许多是在城里工作的大伯在省里籽种站买的。听大伯说是杂交种子,不能留种。
以前,奶奶喜欢自家留菜种,可当她培育的茄秧只开花不结果,种的青辣椒辣得人不敢吃,萝卜长得象胡萝卜一样小,遭到家里家外一片人抱怨和嫌弃后,奶奶便不再固执己见图省钱留菜种,而是年年嘱咐大伯买最好的菜种回来。
奶奶小心翼翼地育苗,不舍得浪费一粒种子。力争让每一粒种子都发芽,让每一颗小苗都长大。她用塑料膜搭起小拱棚,晚上要在拱棚上盖草帘,大太阳的中午要掀开塑料膜为菜苗放风。邻居亲戚都对奶奶育的小苗特别关心,,和奶奶的招呼和问侯从吃过了吗跳到辣椒能移了吗或是留两棵黄瓜秧给我家。巧巧奶奶对我奶奶说 :移来移去多麻烦,就长在你家园里,缺着了我过来摘些儿。奶奶也说:是哩,是哩,你缺了过来摘。邻居二婶子看着巧巧奶奶的背影直撇嘴,小声嘀咕:折了手不成,自家不想种!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五月里奶奶更忙了,她不去田间干活,可为了照顾好辛苦的家人,她每天要准备丰盛可口的饭菜,还要为一家人洗衣,有两个没有老人的叔伯家的尚在摇篮里的娃娃还送来让奶奶照顾,换尿布,喂饭喂水。这个时候,奶奶家便像开托儿所一样热闹起来,她白天几乎没有时间饲弄她的菜园。菜园里杂草长起来了,西红柿秧被风吹歪了,蒜苔发弯了,蒜头快要长老了,西红柿不搯头摸叉,疯长个儿开谎花......
奶奶忙完家务,在晚上家人都休息了之后,又去菜园忙碌。有月亮时,她趁着月光,没有月亮时,她提着马灯。就着微弱的亮光划蒜苔,刻蒜须,剥蒜皮做腌蒜。或是一趟一趟去池塘里提水泼菜。
当奶奶想要摘豆角时,便要我去给她帮忙。我对晚上干活很反感,便学着大人的口气说:“明天没得天了呀,晚上看不见,豆角上全是洋辣子!”奶奶不听我的话,她提了马灯挎了竹篮对我说:不用你动手,提着马灯给我照亮儿就行。”我十分喜欢提着马灯去遛达,想着可以引来成群的荧火虫。
当我们来到豆角田里,看到高高的江苇搭的豆角架上,深绿的叶丛中一条条青蛇样的胖豇豆时,我十分惊奇地呼叫:奶奶,小心!有蛇!奶奶一边摘豆角一边喜滋滋地说:“瞧这豆角,又长又粗的,再不摘就老了。
豆角一老两层皮,就不好吃了。”我举累了马灯,便垂下手来,奶奶在黑暗中摸索着,盛豆角的竹篮挎不动了,她还在不停地采摘。摘完了豇豆摘刀豆,刨土豆,掳毛豆。夜露打湿了我们的衣裳,蚊子隔着薄衫咬得后背痒痒的。
奶奶喘着粗气将各样菜从园中运到家里,看着屋子里象摆摊一样堆着的菜,我欢喜地问奶奶:“奶奶,明儿是要赶集卖菜儿吗?我也去!”奶奶说:“你爷爷不喜欢去赶集卖菜,闲时咱家也不卖菜,这大忙时节里,谁有功夫赶集?”我嘟着嘴,悒悒睡觉去。
等早上我起床,奶奶已经煮好了早饭,盛上桌,大人们巳经开始吃饭,奶奶在磨刀。昨晚摘的菜分成几堆。奶奶一边磨刀一边对我说:快些儿吃早饭,吃过饭把菜给你二大伯,三大爷,四大妈.....送过去。
妈妈说:“她们家要吃不会自个过来摘呀,你种好了还点灯熬油给他们摘,还要巴巴给他们家送过去,又不是他们家活计,也不指望他们给你养老......”奶奶抬起头,正色对妈妈说:“你们上田里去,有我给你们拾掇家,他们家老人去世早,谁给他们料理?这大忙季节里,不吃口舒心饭,怎么有力气下田干活儿?”爸爸也在旁边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从爷爷那辈就亲得和一家人似的,别说送些菜了,荒年穷岁时妈都饿着自己省给侄子侄女吃!”
等到庄稼田里的农事忙了,菜园的大忙季节也开始了,各种夏熟疏菜要收贮,后茬又要栽种。奶奶没日没夜地忙活,把葱朵和蒜头编成长长的麻花辩儿挂在荫凉的屋檐下风干;摘豆角,拣去虫眼儿,开水淖烫。大场上排开长凳放上竹帘,把淖过的豆角摊开晾晒。六月的大毒日头下,满田不见人影儿。人人都躲在屋里或树荫下歇凉,午睡。只有奶奶顶着湿毛巾,忙着晒她的干菜。豆角干没晒完,马齿苋又开花了,一筐筐割回来,择去黄叶和老根,洗净泥土,再淖水捞起摊晒。她蓝色的斜襟布衫的后背汗湿一片,冒出白色的盐硝,看着象补着巨大的补丁,让人以为我爸妈忤逆不孝虐待老人。
奶奶最忙的时候是金针菜花开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侯。踏着晨露,挎着竹篮在清晨的霞光里采花是多么惬意的事儿。我最喜欢帮奶奶去摘金针花了。
奶奶不把金针菜种在菜园里,而在田埂上,池塘的四周和小路的旁边都栽上金针菜,让金针花儿把田埂、小路和池塘都装扮得十分美丽。
她不等美丽的金针花儿绽放,便摘下花蕾回家晒制。我帮奶奶摘金针菜花时,奶奶教我拣最饱满的花蕾采摘,才能晒出最优质的金针菜干儿。盛放的金针花颜色嫩黄娇艳,象初生小鹅的绒毛,一朵朵花儿像一柄柄可爱的小漏斗齐齐擎着,承接阳光和雨露,散发浓郁芳香。逗引得蜜蜂,蝴蝶和各种小虫儿伏在花蕊上如痴如醉,任由我把它们捉住捏扁。奶奶说这样的花儿品质最差,香味跑了,晒出来没味道,形状也不好看,还容易把虫子包在里面。小花蕾没长大,也不能采,不单影响产量,口味也差,吃起来没香味。我在奶奶的教导下可以明确地辨岀哪一朵金针花蕾没有长大,哪一朵花朵即将开放。金针花是朝开暮落的花朵,一朵花只绽放几个时辰便会淍谢,奶奶为了晒制最好的花干儿,总是带上我们姐妹几个给她帮忙。我们一边摘花一边嬉戏,总把花茎折断,让奶奶心疼不已。她便不再使唤我们,自个儿半夜起床,胳肢窝里夹个手电去摘花。当我们起床时,一大篮子黄灿灿扑鼻香的金针花早已经摘回来了。把金针花铺在笼屉里,开水锅上大火蒸五分钟,再铺上竹帘晒,为了保持晒干的花儿形状好看,奶奶每一朵花儿都要上手摆弄,掳顺,抻直。中间还要一次次地为花儿们翻身,确保花儿可以一天晒个大半干,这样晒出来时花儿,看上去,色泽金黄,吃起来,香味浓郁。
可晒黄花菜时,往往会是梅雨天,奶奶没有如别人家那样不再采摘,任由花朵萎谢,她沐着雨将花摘回,蒸熟后,放在铁锅里,小火慢炕,烘干水气。所以到了雨天,她更加忙碌了。她甚至六月天在屋里生起火盆,把屋子当烘房,烘制她的菜干儿。
每年夏天过后,家里各式的菜干装了好多只化肥袋。晒了许多干菜,奶奶从不舍得卖,她总是说留着过年送亲戚。自家晒的干净,吃着放心。
到了过年时,奶奶便把干菜,干豆各种土产分成多份,分给在城里工作的叔叔伯伯,在家里种田的姨家,姑家,和村里缺乏的邻家。大家都过意不去,杀猪捉鱼时也会给我们家送几斤小鱼,一副肚肺什么的。妈妈便感念着:都是的托你奶奶的福,人家才想着咱家的。
奶奶的腰背愈发佝偻了,可她的精神却十分矍烁,没有什么三高的毛病,耳聪目明能一眼看出白菜上伏着的青虫。菜园四季分明地展现着生机,奶奶就在这生机里耗尽了自己的岁月。
她活到九十岁时,生了食难下咽的毛病,却还在操心着菜园,提醒妈妈种这种那,要在篱笆边种上紫扁豆,要在北边儿点上早玉米,韭菜要培肥了,萝卜要浇水了......
妈妈半是厌烦半是心疼地说奶奶:连水都咽不下了,还操那闲心干嘛?老和尙走了,小和尚照念经!
在去世前几天,奶奶每天都拄着拐杖出去散步。她倚着菜园的篱笆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的战场,脸色平和,眼神悠远。
她在几天后的夜晚,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惊惶,没有惧怕,沒有失仪。奶奶是我见过最体面地逝去的老人。
在她去世之后,村里最泼赖的人都过来帮忙,念叨奶奶生前的好处。在殡改抓得最紧的时候,奶奶却睡在黑漆大棺中,任由送葬的队伍轰轰烈烈地绵延数里,将她安葬在村里风水最好的高岗上。
奶奶去世之后,家中的菜园开始荒芜了。妈妈虽也勉力种菜,却再也回不到奶奶在世的盛况。买菜成了一句嘴边话,哪一天不买菜,日子便过没法过下去了。买菜不只是买鱼买肉,连素菜也要买,家里空旷的菜园,连辣椒茄子都长不出来。买菜不光浪费钱,还存着安全问题:白菜是泡药的,西红柿是催熟的,土豆是转基因的。生姜是熏硫磺的,鸡是吃着速生饲料和抗生素长成的,让人一边买着,一边嘀咕着,别吃出什么问题来呀。
妈妈总是时不时地感叹起来:要是老奶奶还活在世上,哪里需要去买菜?想当年家里来两桌人也不用上街,杀两只鸡,煮些鸭蛋,炒个花生,园子里各样菜都水灵得跟树上结似的,不用花一分钱也能整出两桌菜来。亲戚们都念叨着,三奶奶不在世了,再也吃不到真正的黄花菜,干豆角了。邻居们也都说,三奶奶去世了,太不方便了,什么菜都得自家种了。
清明节到了,我跟着爸爸去为爷爷奶奶圆坟。二老的坟墓早高高圆起,象一座小小的山包。爸爸说堂叔伯弟兄们感念爷爷奶奶的好,每年为自家先人圆坟时也总要为爷爷奶奶坟上培几锨土,这个培几锨,那个培几锹,自家都不用圆了。高大的墓碑前摆满了魅艳的绢花,那洁白或金黄的花朵在晴朗的日光里,灼灼绽放,经久不谢。
奶奶在遗像里,扬起嘴角,微微笑着,满脸的褶子舒展开来,象一朵盛开的菊花。她摘掉了包头的方巾,华发在花丛中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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