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人,与我何干?我之处世,与尔等何干?
一切世事,唯当事之人能切身体味,在旁人眼中,到底是漠不相干的一段热闹,无关痛痒的几点谈资,罢后哄然去,只作鸟兽散。
则我便在这疏疏落落处,寂寂寥寥中,无可无不可时,闲闲地,淡淡地讲几个别人的故事,不过为诸位看官茶余饭后助兴,吾也无非为谋几个茶钱。我且随意说来,你且随意听去——
春朝三峡。峡中薄雾空蒙,两岸青山峥嵘,草木隐约有了繁荣的痕迹。
三峡从来天毓灵秀,三峡却也路途凶险。自蜀而下,当先所遇便是瞿塘峡,别称夔峡。此峡两岸欲合未合,状若天门,故又俗称“夔门”。峡中荫天蔽日,水道至狭,最窄处不过数十丈,上游万千之水浩荡而来,至此被收于一束,是以峡中急湍似箭,旋涡处处翻滚,且水下又隐伏暗礁无数,直是一路险象环生。
偏在这夔门险要处,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腾迅决之水,径向它冲击而去,正是滟滪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后果,堪称天下至险。民谣有《滟滪歌》,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只是这数百里烟波,凶险何止一处滟滪堆?古往今来葬身此峡者,何可计数?
一叶扁舟,江心飘摇。有船工立于舟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原见礁滩便即避开,此番滟滪在前,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将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声惊呼,连叫“要命”。
舟中客人惊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时,岸上山林却传来一阵女子歌声:“高高山上哟,一树槐。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噻,几时开。’”
歌声虽称不得曼妙,却烂漫率真,兼着峡中微雨,雾色轻漫,倒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听取山歌,不过闭紧双目听天由命了。说时迟,那时快,船工一竹篙点在礁石上,小舟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人与船皆是安然无恙。
“呵呵……只道夔门雄壮,夔门山歌却多情!”原来舟中还有一人。虽不见人,听那声音却极是温雅清隽。
船工听了,也笑道:“教湛相公见笑了!我们这边下至八九岁娃娃,上至八九十岁阿公阿婆,谁没有唱一辈子山歌?谁没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们的山歌好听么?”
“好听!好听!”湛相公学着船工的口音应道,弯腰走出舱外,抬眼处,攸尔而笑。只这一笑,恰如世间最明媚的春阳。那江中微雨轻雾,似也因这一笑而乍然分开,露出一番濯锦之容。那样容貌,便是三峡上最娇艳的春花也应羞愧。然而,这等整丽容颜之下,两鬓却已斑斑。那般沧桑,便是三峡上最经风霜的松柏也难比拟。
“爷倒是好兴致,只是吓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身量硕大,掀鼻阔面,蓬发虬须,且面沉如黑铁,形容极是可怕,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他占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黑大个自嘲:“我闻道三峡险恶,竟不知险恶至此!亏我当年在海上也干过那不要命的营生,怎样的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真真是丢脸!”说罢倒哈哈大笑起来。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着,也不回头,只道:“孟飞,这世间险恶处,又何止三峡?”
“爷又说起这话来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骑马,有水就行船,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呢!”孟飞率性答道,见湛相公沉默不语了,只好讪讪笑道:“爷说的自然有理,这江头风波我是领教了!”
湛相公只是淡然一笑。正在此时,几声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郦道元曾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下听来,当真如此!”许是无端被勾出许多愁思,他只望着沉沉江水,又默默地不作声了。彼时江风正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有一刹那,让人误以为他将蹈水而去。
孟飞粗豪,并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顷刻之间倏然沉寂,浑身透出疏远与淡漠来。好在相随已久,他也早已习惯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当年那句话牢记在心底。当年,湛相公对他说:“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边有个人,还能与我收尸,不至让我曝尸荒野,去得太过凄凉。”时隔许久,孟飞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结着千年的寒霜与悲怆。
湛相公哪里知道孟飞心中所想。这个性情耿直的粗莽大汉近来似乎有些沉默,很是异于往常,只是他已无心思照料孟飞情绪。近来毒发频繁,他自知大限将至,是以决定回到扬州。那是他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多年浪迹天涯,投荒万死,他只道早忘了故乡模样,未料大限将至之时,扬州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才明白这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将扬州刻意遗忘,错把他乡认作了故乡。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湛相公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夔门的水气一如当年那般湿润。细细说来,他是二入夔门,二返扬州了。只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垂死之躯。当年的他壮志凌云,未料到头来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这瞿塘滟滪中,或许我也不至受此熬煎报应了。
许是峡中水气浸润的缘故,湛相公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他微微仰头微微睁眼,头顶阴沉一片,天日不见。“原来,我不过是世间一无用人罢了!”湛相公在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夔门猎猎风声中。
轻舟飘摇下,到扬州。
曾有古人言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足见其繁华富庶,是以早便有“天下之盛扬为首”之说。如今烟花三月,东风渐起,扬州已显出清丽之姿、妩媚之态来,还有那镇日里散散不尽的飞花飘絮,也在撩人意,也在留人心,美得教人来了便不忍离去。这扬州,是才子佳人留下的佳话,是六朝脂粉敷就的颜色。
飞花里,飘絮间,施施然走来两人。一人蓬发虬须,掀鼻阔面,脸生横肉,体形高大壮硕如黑塔一般,一副凶恶形象,令人望之生畏。另一人截然反之,两相映照,有瓦石与珠玉之别。
那人眉稍横溢风流,眼角蕴藉烟霞,顾盼本无心,转眸若有情,而身姿如临风玉树,如挺拔青竹,如淡烟流水,萧萧肃肃而清逸绝尘,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奇的是,此人姿仪既美,乍看如弱冠少年,再看又似不惑丈夫,只因鬓角发间染上风霜而有了岁月的痕迹。那整丽容颜,也就是添了这抹沧桑,反更有清致。饶是见惯了南来北往人的扬州人,也被他所惑,是以一路走来,谁撞了谁,谁踩了谁,谁挤了谁,都无从去计较。这人便是湛相公了,那黑大个自然是孟飞。
湛相公安步当车,且行且停,细细欣赏维扬风物,对那些诧异目光视若无睹,自是习以为常。孟飞本是粗豪汉子,虽颇有世面,却未曾见识江南绮丽,更何况是扬州这样的繁华地、温柔乡,一双眼睛哪还看得过来?一路走来,口中啧啧称叹,道:“我看这扬州繁华倒是一点不输蜀中。早知爷的家乡是这番模样,合该早些来才是!”湛相公听罢笑道:“都说‘扬一益二’,扬州从来不输蜀中!”他望着眼前景致,复又喃喃道:“我曾记当年……呵呵,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了!”
回过神来,湛相公正要招呼孟飞,不想孟飞已被一说书老儿吸引了去。思及上岸半日未曾停歇,且口中也有些渴了,他便要了壶茶,坐下闲闲听着故事。
那说书老儿眼白上翻,原是一盲叟,须发皆白,应是古稀的年纪。他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四下皆静了下来,这才缓缓道:“天下英雄出我辈,各领风骚数十年。若问当今天下谁称风流,诸位,我若说出几个人来,只怕无人不服!是哪几位?正是如今江湖中赫赫有名夏皇、秋主与冬君!”
“夏皇弄月竹,乃岭南百年望族弄氏后人。诸位可知弄氏来历?”便有人捧场称“不知”,说书老儿故意顿了顿,又慢慢呷了口茶,被茶客催促足了才道:“弄氏原是个制毒的大家,弄月竹便是族长弄校书独女,年纪不大,用毒本事很是了得,据说弄校书有意让她接下族长之位。诸位可知这弄校书是何等人物?”
说书老儿故伎重施,意欲再勾人胃口,偏有茶客所思不同。一茶客不以为然地嗤道:“这南蛮子果然不知礼,哪有女子为族长的道理?牝鸡司晨,可笑可笑!”
说书老儿慢悠悠道:“岭南化外之地,不知中原礼仪不假,只是这位客官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那茶客冷笑:“愿闻其详!”
说书老儿道:“弄氏有祖训规制,是只制毒药不制解药。若是门中有人中毒,就只有一个法子解毒……”
说书老儿故意慢吞吞地说,茶客追问道:“是甚么法子?”
说书老儿微微笑道:“自然是以毒攻毒。”
茶客哂道:“我当是甚么,想来不过尔尔。”
说书老儿叹道:“客官有所不知,所谓以毒攻毒,便是以更厉害的毒药去克制原先所中之毒。若用得对了,那毒药自然是救命解药,若用得不对,便是催命符了。”
众茶客听得频频点头,说书老儿翻着白眼,道:“如此这般,饶他弄氏是百年望族,族内也是人丁凋零,女子为族长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能存活下来的,决非等闲之辈!”
他又道:“夏皇弄月竹,姿容仪态妖冶销魂至极,有倾人国城的颜色,弄校书视若掌中珍宝,宠溺甚矣,养得此女骄纵恣肆,行事乖戾歹毒。弄月竹只因喜观人濒死之趣,便素以活人试毒。且不说弄氏无解药,这世间也无人敢解,皆因解毒之人往往死于非命,死状凄惨可怜,自是受了弄氏报复的缘故。这弄月竹,端得是杀人如麻,祸害匪浅。好在弄氏一族盘踞岭南,已有数十年不与我中原人士往来,倒也相安无事。”
众茶客听得欲罢不能,偏说书老儿不肯再演说弄月竹了,拍了拍醒木道:“说罢夏皇,小老儿今日再说说秋主。这秋主乃一代神医,世居西蜀,不问世间事,是以江湖中竟无人知其姓名、见其真容,更难辨雌雄。有人说他是个妙龄女子,有人说他是年老长者,也有人说他是域外之客,更或称其乃天上谪仙人,有三百高龄,常驾白鹤往来蜀地与蓬岛之间,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教世间人不得识其庐山真面目。有传言说他曾解弄月竹之毒,招来弄氏忌恨,多亏了这些障眼之法方全身而退,想来两人之间一场风波,怕是难免。如此身份成谜,仙踪飘忽,也少不得有人假其名义或行医或行骗。”
孟飞本就听得津津有味,听得“秋主”之说,旁人不过当作传奇,他却留了意,只是听得无人识得其真面目时,心下又有几分怅然。至于说书老儿再演说甚么冬君许凤卿者,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的。
他正自想着,忽听一声醒木响,听得说书老儿高声道:“如今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者,非夏皇、秋主、冬君莫属,小老儿恰才了了演说,不知诸位想先听何人故事?”
茶客各自嚷着,有报夏皇弄月竹的,有报秋主的,也有报冬君许凤卿的。说书老儿拈须微微笑着,冷不防有人道:“你这老儿好是糊涂!这三人以名号论,当暗合四方四时,偏只有夏秋冬,何以无春?”
说书老儿微微一愣,复才翻着白眼慢悠悠道:“这位客官,我且问你,何为司春之主?”
“自是青帝!”那人话刚出口,不知想到了什么,赶紧将口捂住,东张西望一番,又急急摆手道:“我甚么都没有说。在下另有要紧事,先行一步。”说罢便匆匆离去,慌得连茶钱都忘了付。
有年轻后生不明所以,高声问道:“莫非江湖中果有青帝,却是何人?”
说书老儿还未开口,座中便有年长者斥道:“好好听书便是,多问无益!”
孟飞看出古怪,伸着脖子向湛相公道:“青帝?爷可听过此人?”
湛相公笑向他道:“我哪里知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