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齑粉幻化的字稍纵即逝,但此时蓝忘机在心中已然有了几分计较,只不过这些转念只能暂且放在心里。他用眼神扫了一遍那几个还有些发懵的小辈,淡淡道:“怨已解,此地不便久留。”说完,便当先转身准备御剑离开。
这时,只听先前那名欧阳家的随侍少年小声道:“公子,我们也随含光君一起离开吧!”却见身穿圆领红褐色箭袖束腰长衫的欧阳子真一脸不甘心的站在原地,少年人的一份倔强赫然脸上,可眼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亦开始踟蹰。
蓝忘机也不迫他,却是暂时收住了准备御剑的身型,他负手而立站在一旁,十分淡然的遥望远方的深山仿佛陷入了沉思,似乎是要为这两个欧阳家的少年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一般。在这岐山脚下的废弃小镇上,一时之间时光好似停滞住了。
最终,还是欧阳子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躬身退了两步,朝着蓝忘机行礼道:“含光君是准备回云深不知处吗?”,蓝忘机乍听之下,微有愣怔,随后从容道:“不回。”听到答案后,除思追之外的其他几个少年都有些惊讶,仿佛没有想到含光君还有其他的事宜,但碍于蓝忘机长辈的身份不便相询,顿时陷入了几分尴尬。蓝忘机对此视若不见,思追此时温言道:“欧阳公子,我和景仪是要即刻回云深不知处的,咱们可以一道离开。”欧阳子真见此,又瞥见一旁向他不断点头的随侍少年,只得勉强向思追和景仪感激的施了一礼后准备一同御剑同行。
此刻唯有景仪,他一直都是一个憋不住话的性格,虽然之前在他家的万象镇蓝府也陆续看到了几次不一样的含光君,也深知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但看到身侧泰然自若的思追,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的小声问道:“思追,思追,含光君还要去哪儿啊?你是不是知道?”而思追的思绪却早已飘向了曾经的回忆中,他在想,也许他是知道蓝忘机接下来的去向的。
那是大约在思追六七岁的光景,在灯节不久后的清明时节。一日,在云深不知处整个蓝氏族人完成祭祀仪式后,思追见蓝忘机从静室出来,难得的是手里提了两坛姑苏名酌——姑苏天子笑,他一袭淡蓝色束衣长衫,手握佩剑避尘,似是远行的装束。
思追彼时已转由蓝忘机教养,但却因年幼似乎格外受蓝忘机偏爱,因此还常亲昵的唤他“哥哥”。云深不知处的旁人子弟,都对蓝忘机崇敬有之但亲近不足,多半也是因为蓝忘机孤高清远的个性,而唯有思追例外。他从不觉得蓝忘机难以接处,反之还更愿意与之亲近。于是,思追笑眯着一双天生的笑眼,快步追上前去,如更为幼时般一把抱住蓝忘机的腿,高声道:“哥哥要去什么好玩儿的地方?阿愿也要同去!”
蓝忘机似是本来有心事,所以没有注意到疾行而来的思追,待到发现抱住他大腿的是这个孩子时。他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仿佛受了某种触动般显出了几分伤痛,只见他缓缓俯下身子,浅色的双眸郑重的注视着思追的笑眼,语气却无限柔和道:“哥哥要去一个有些害怕的地方,阿愿还要去吗?”,却见眼前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只略想了想,便再次笑嘻嘻的道:“嗯!阿愿要去!阿愿要陪着哥哥!”说罢,竟自开始往蓝忘机的身上爬去。蓝忘机微微笑了笑,那笑浅淡却真切,他温言道:“好”,随即一把将小人儿抱住在了怀里,然后便御剑而行。
思追只记得那一路耳边的风猎猎作响,吹得蓝忘机脑后的淡蓝色云纹抹额飘带上下翻飞、随风摇曳,而他被蓝忘机抱在怀里,头伏在蓝忘机的肩头,小小的身体感受着来自蓝忘机的温热体温,鼻端萦萦绕绕着几缕淡淡檀香,竟也觉得很是安暖。那记忆似乎重重叠叠,六七岁那次的御剑飞行好似还夹杂着更久远的类似记忆,只是却又是虚虚缈缈的了。
最终他们到了一个确是有些令人害怕的地方。那是在一片山岗上,已荒废多年,却还是遗留了许多生活过的痕迹。有许多破败的屋舍残垣,摔破了的瓷碗瓷碟,厚厚的尘土中长出许多红色的花,花瓣呈丝缕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甚是妖媚。年幼的思追被蓝忘机拉着手走在这花丛中,他好奇的左顾右盼,偶尔抬头看看蓝忘机那迷离的神色,每每如此,蓝忘机都报以他一个苦涩的笑,这笑容对当时年幼的孩子来讲,无异于只是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其他便什么都不代表了。
思追跑到一株很大的红花面前仔细端详起来,他伸手刚要摘,忽然觉得不妥,扭头看了看蓝忘机,规规矩矩道:“含光君,这是什么花呀?我可以摘一颗带回云深不知处吗?”,蓝忘机此时正望着不远处一个山洞,他口里喃喃道:“这花唤‘曼殊沙华’,又称’彼岸花‘,不可摘下。”思追悻悻然的将已经抬起的手缓缓放在了身后,他还是不太明白的问道:“为什么不能摘啊?”,蓝忘机似乎终于恍然般低头看着他缓缓道:“因为这种花可以代替我们纪念逝去的亲人。”
也不待思追是否完全明白,蓝忘机便带着思追进了那山洞里。山洞里因长年无人,因此寒气阴气都甚重,使得思追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的将身体向蓝忘机紧紧的靠了靠。于是,蓝忘机几乎是半搂着他的肩,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人沿着这山洞里的洞壁走去。思追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黑黢黢的山洞,洞壁摸上去滑腻潮湿,但蓝忘机却无比虔诚的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这冷硬的一切。这时,思追又看到山洞中间居然有一石床还有石桌石凳,石床旁边另有一方石池,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往里张望,发现里面并无池水,石池四周皆是与洞壁一般无二,只是在池底处好像有一层暗红色油脂一般的污垢,思追辨不出一二。
他扭头去寻蓝忘机,却发现此时蓝忘机那一身淡蓝色在这阴暗的所在中仿似有荧光闪烁,蓝忘机正站在那石桌石凳旁迷离深远,他眼前好像看到一个玄衣少年,一把横笛在手,很是骄傲自豪的对他说:“蓝湛!你不要小看我这座山,比你们云深不知处还要大,吃的比你们云深不知处要好得多了!”,忽然,他伸出一只手就要去触碰那玄衣的少年,与此同时轻轻唤道:“阿婴,你还好吗?”只是,猛然间,他也发现自己的手只是虚无的抓了一下,面前还是空空的洞壁。
思追将蓝忘机的怪异举动尽收眼底,但他也看呆住了。因为蓝忘机脸上所呈现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哀戚与悲切。那种悲凉之中甚至透出了某种软弱,这一切令思追迷惘不知所措。他不自禁的走过去搀住有些虚晃的蓝忘机,声音怯怯道:“哥…哥哥,你怎么了?”,蓝忘机稳了稳心神,侧身俯首看向困窘的男孩儿,他爱怜的抚了抚男孩儿的头顶,声音微颤道:“阿愿乖啊!哥哥无事。”
之后,蓝忘机带思追一同坐在洞口,此时天色已晚,那红色的彼岸花在夜色中泛着鬼魅的红光。思追发现在那丛丛红色中还掺杂了许多幽蓝,像是有很多双眼睛在窥视。思追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害怕,他畏缩在蓝忘机身侧,一双小手遥遥指着前方的幽蓝,悄声问道:“含光君,那是妖怪的眼睛吗?”,每当思追觉得情势很严峻的时候他会正式的唤一声“含光君”。而此刻,蓝忘机只是仰望漫天的星光璀璨,他已将一坛姑苏天子笑打开,却并不喝,只是敞开着放在那里,酒香顿时四溢开来,思追觉得闻起来居然心安了许多。蓝忘机随即又打开了另一坛,他仍是不喝,只是将这坛与方才的那坛轻轻相碰,两坛相击发出好听的清脆响声。只听他似梦语呢喃道:“阿婴,不管你在哪儿,我知道,你都会回来的,”略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居然轻声笑了出来,又断断续续道:“呵呵,即便为了这坛姑苏天子笑,你闻到了它的香,想必,你也是要回来的,对吗?”
思追没有听清蓝忘机这一连串的呢喃自语,但他注目盯着那些幽蓝的光,似乎发现没什么危险,何况身在蓝忘机的身侧,他更将先前的一丝害怕丢到了九霄云外。但现在他却困的要命,竟有些像幼儿闹觉一般不耐烦起来,于是他轻轻晃了晃坐在旁边的蓝忘机的胳膊,嘟着嘴抱怨道:“含光君,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我们是不是要回云深不知处了?”,蓝忘机的眼神依旧悲戚落寞,身体却耐心的随着他一摇三晃的摆来荡去,声音里却透着几许呆痴的缓缓道:“这是一个亲人的家。今晚我们不回了。”思追误以为这是要等人,于是很了然的乖巧道:“哦,阿愿明白了。那亲人什么时候回来啊?”,蓝忘机无奈的笑了笑,浅色的眸子中晶光一片,他看也没看思追天真无邪的烂漫面容,只是更为淡然道:“他,不回来了…”
思追很失望的再次“哦”了一声,不过,他更加奇怪为什么不回来他们还要在这里等?只是,当时他太困了,困到那个被他故意拖长的“哦”字尾音还没有完全散去,他就已经趴在蓝忘机的怀里睡着了。
只是,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思追才真正明白,那一晚的那句“他,不回来了…”,蓝忘机说出时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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