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下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个年头。藤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温暖究竟是什么?”
藤出生在一个生机盎然的夏天。母亲生他时,因为分娩的疼痛而欲转移注意力,便一直盯着巢穴外不远处人类住宅墙上的一条牵牛花藤。藤由此而得名。藤出生时,生的一身纯白色的毛。没有一点杂色。单看身体,就像一团盛开的蒲公英。他的父母和兄弟们也是一样。一家子聚集在一起,就像一团蓝天上轻盈的白云。
但是,唯独藤的左眼下,生了一颗蚕豆形状的痣。那颗黝黑的蚕豆痣在藤的一身白毛下,因为黑白对比而极为明显。好像一滴不小心从毛笔尖上落到宣纸上的墨水-纯粹形成的美感消失了。丑感就像从泥水里冒出的一条鲶鱼一样滑过来取而代之。
藤家是一个位于一座人类城市的住宅区里,五胞胎的流浪猫家庭。藤在五胞胎中位居老二,辈分算是上位的。藤却记得自己还在吃奶时,经常被母亲叼到最外围去。它的兄弟们看到它时,会像看到巢穴两条街外一户人类宅院里的那只黄狗一样绕开它,和它保持距离。它的那颗蚕豆痣从视觉上破坏了一家人的美感。被别的猫看见时,常常被称为“三眼怪”。有时它被别的猫嘲笑时,父母和兄弟也在场。但他们既不会生气,也不会对自己说几句安慰的话。好像自己是一碗鸡汤里的一块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藤曾经极端厌恶过这颗痣一段时间,想用前爪将它挖掉。但每次都下不去爪。它意识到这颗痣就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它不太可能将这颗痣从自己的存在中分离出去。若是强行去分离它,恐怕它的身体就会像底部被抽去了木条的叠叠乐一样,分崩离析。它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带任何感情的和这颗蚕豆痣共存。就像它父母和兄弟和它共存时那样。
流浪猫并不能像家猫一样安然度日。
每个区域的流浪猫都必须为了食物而和同类争斗,藤家也是如此。
五兄弟1岁那年,父母把它们领到了巢穴附近的一片空地,开始教他们如何去和其他流浪猫夺食:如何发出嘶哄声恐吓对手;如何快速而精准的出爪;如何在争斗的同时保住自己的食物不被其他猫偷走。
藤的兄弟们都全神贯注的听着,藤却听的心不在焉。
它不喜争斗,它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像同类闻到荆芥的味道时必然会兴奋一样。名为藤的猫则必然对同类争斗的事情兴趣全无。
之后,每当和别的猫遇到同一块食物时。对方立刻对自己发出嘶哄声,就当一场争夺一触即发时。藤却转身就走。主动把食物让给对方。肚子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就去已经被其他猫扒完的垃圾桶里,扒一些其他猫的残羹剩饭吃。虽然量极少,但好歹可以果腹,延续它的生命。它想要的仅限于此。藤的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瘦骨嶙峋。它只得养长自己的白毛,掩盖住自己看不出比例的身体。
发情期的夜晚,藤听到四处都是母猫的求偶声。它中意的母猫自然是有那么一两只,但看见中意的母猫旁边有别的追求者蓄势待发时,藤往往自己走开。它不想和同性为了交配而争个你死我活。
别的猫都很喜欢玩游戏:比谁爬一栋楼爬的快、比谁知道的暗道多、比谁打架能力强。
别的猫在玩着那些游戏时,藤往往盯着树上鸣叫的蝉、追着四处飞的虎皮蝴蝶、观察在一条墨黑色的路上飞奔过的那些里面坐着人类的流线型生物。一盯就是几个小时。它对那些具有竞争性质的游戏不感兴趣。
藤偶尔还会跳到围墙上,趴在那里听围墙里面的那些人类讲话,还观察它们的生活、它们的家庭、它们玩的游戏。人类还经常围坐在一起,看一个会映照出画面的黑盒子。藤也一起看。它在黑盒子映照出的画面里,看到了许多未见过的风景、未去过的地方、甚至有从未见过的毛色的同类。等它4岁的时候,它已经能渐渐听的懂一些人类的语言了。
因为这种不合群的性格,藤更加被视为异类。它本身的存在都变成了它那颗在白毛里颇为显眼的蚕豆痣一样—某种破坏了整体感的东西。蚕豆痣是名为藤的存在;名为藤的存在是蚕豆痣。两者的存在宛如两颗融化的冰淇淋球一样,水乳交融的融合在了一起。
到2岁时,父母和兄弟们已经基本不和它交流了。它仿佛变成了茫茫宇宙中的一颗不被任何人留意的透明彗星。
不喜争斗的藤在3岁那年,却和一只身强体壮、跑的也飞快、在流浪猫群体里颇有名气的棕毛猫打了一架。
原因是它趴在围墙上,想观察围墙对面树叶上的瓢虫时,却看到那只棕毛猫在抢它四弟的食物。
棕毛猫最喜欢的就是和其他猫打架,并抢夺其他猫的食物。它喜欢将对手打到哭鼻子。它能从中感到巨大的成就感。那个区域的流浪猫都畏惧它三分。棕毛猫在打架时,喜欢把尾巴竖起,然后向着对手的方向弯曲。代表一种威慑和蔑视。和藤打架时,它也对藤做了这个动作。它圈起的尾巴尖如同刀尖一般对准了藤,仿佛一旦刺出便会夺走一条生命。藤感到害怕,从未打过架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直到棕毛猫飞扑过来,这颤抖都未停止过。
毫无悬念。身材瘦弱的藤自然是打输了。
布满抓痕的身体无力的趴在地上,藤泫然欲泣。但它不想向棕毛猫示弱。更何况四弟就在后面看着。它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控制着泪水,不让其流出。
棕毛猫在对面抬头瞧着它,胡须得意的翘起。眼神中带着一丝轻易取胜而产生的蔑视。
藤没有回避棕毛猫的视线。从下往上紧盯着棕毛猫,两只眼睛瞪得巨大。
但到了最后,眼泪还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落下。
它努力去控制了,但它没有做到。眼泪就像不遵循自然规律而肆意砍伐树木的人类一般违抗着藤的意志,像被海龙卷卷起的鱼一样止不住的落下。
藤的泪水沾湿了身体下面的泥土,它纯白色的毛发被沾湿的泥土弄脏,活活像一只花猫。
棕毛猫欣赏着藤的哭泣。看了一会满足了,叼着四弟的食物扬长而去。
躲在后面的四弟看了一会趴在地上哭泣的藤,摇了摇头,也转头离去了。
在那之后,藤也遇到了不少糟心事。但是当藤再想哭的时候,眼泪却一滴都落不下来了。
哪怕它主动想去哭,心里一直对自己喊着“快哭!快哭啊!哭过就轻松了!”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了。打哈欠时倒是会落下一两滴,但性质肯定不同。
藤4岁那年的夏天的某天。
藤记得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巢穴周边的景色被地面冒起的热气扭曲了本来的形状。五兄弟一大早便去巢穴附近的稻田玩水。父母则一起出去觅食。到了夜晚,五兄弟玩完水回到巢穴里,却不见父母归来的身影。五兄弟便离开巢穴去找。
直到隔天早上,他们才在2条街外的一个饭盒大小的老鼠药停放站前找到父母的尸体。
他们找到尸体时,尸体前面站着两个穿着蓝色连体衣、带着蓝帽子的人类。五兄弟躲到老鼠药停放站不远的树丛里,看着父母的尸体被蓝帽子人类装进一个白色的布袋里。一个蓝帽子人类用双手撑开布袋口,另一个蓝帽子人类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喷罐,往布袋里喷了些什么。然后两人拎着布袋走了。
五兄弟在树丛里望着两个蓝帽子人类远去的背影,久久未离去。草丛里,藤的兄弟们都哭了。老四和老五哭的发出哽咽声。老大和老三虽然哭的很安静,但泪水还是落下了。看它们脚下的泥土上多出的那些深棕色的点便可知道。
藤却依旧哭不出来。
那天晚上,五兄弟回到了它们的巢穴口,却无猫进去。
老大独自向着一个方向走去,老三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过来一会,老五也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了。老四又望了一会巢穴。向着老五的方向走去了。
藤站在原地,月光从上方洒入,照在它蚕豆状的痣上。
藤抬头望去,那天的月亮很圆,却被人类设下的名为电缆的东西分为几块,就像挡住吉他音孔的吉他弦。
藤转而望向那些电缆,它们仿佛自己的孤独一般,无止境的延伸出去。
在那之后,藤没有去别的地方。
依旧在父母生活的那条街道生活着,住着原来的巢穴。
巢穴因为父母和其他兄弟的离去而变得空空的。藤去叼了些桂花,撒在巢穴里。那是它父母最喜欢的花。每当巢穴附近的桂花树开花时,父母总是在树下闻那些落在地上的桂花瓣。藤也喜欢闻桂花香,但它会等父母闻够离开后,再自己一只猫过去偷偷的闻。
以前有七只猫住在巢穴里,巢穴显得狭小又拥挤。
现在,藤一只猫住在空空的巢穴里面。住久了,却感觉自己被巢穴里那种空空的感觉压的喘不过气来。巢穴好像变得比它家人在时还要狭小和拥挤了。
有时候,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还要拥有存在感跟重量。
1年份的时间仿佛只用60秒就过去了。
夏天周而复始的到来。它不会像一些轻视时间而违反约定的人类一样姗姗来迟。它就像在旋转的黑胶唱片上滑动的唱针一样,永远如期而至。
已经5岁的藤用一条鱼干为代价,从一只情报通的流浪猫那里听说了一些自己兄弟的消息:
老大被一家富人收养了,住在一户很大的宅院里。每天的饭是迈格仕的全牛宴罐头。主人还给它买了很多猫玩的玩具,它玩的不亦乐乎。主人的宅院里种了几棵樱花树。每到樱花盛开时,老大就走到樱花树下,用自己纯白的尾巴扫起那些掉到地上的樱花瓣。过的非常幸福。
三弟生的强壮,小时候吃奶时它永远在最中间的位置。长大后打架完全不输那只耀武扬威的棕毛猫。五兄弟分别后,三弟到4条街外的一所人类大学,当上了那里流浪猫群体的老大。打架让三弟的左眼上多了一道和藤的蚕豆痣一样显目的疤痕。但和藤不同,三弟从未因为那道疤被嘲笑过。三弟的那道疤被许多猫记住,变成了许多猫都敬畏的象征。大学的流浪猫都依从于三弟,如果有别的流浪猫侵入了大学的领地,三弟就将它们打跑。它打起架来就像守护着伊莉雅斯菲尔的赫拉克勒斯那般勇猛。令许多觊觎大学领地的猫闻风丧胆。后来三弟名声在外,敢来的流浪猫也少了。三弟就成天趴在大学里废物厂旁边的一个台阶上安度猫生。经常会有大学生去给三弟投食,天天吃着白食,三弟变得体态肥胖。日渐庞大的身躯让别的猫更加不敢去挑战它了。三弟的那让许多猫畏敌如虎的庞大身躯,在大学里的人类眼里却显得颇为可爱。后来三弟被那里的人类学生选为了那所大学的吉祥物。据说那里的人类学生还要出一期以三弟为主角的杂志。
四弟和五弟虽然去向不是很明确,但是听说找到了一个每天都有人类来给流浪猫投喂食物的地方。在那里过的很安逸。
听完自己的兄弟们的消息,藤松了一口气。
告别了那只情报通的流浪猫,藤走回到一如既往走的那条柏油路上,准备去扒垃圾桶的剩饭。
它的肚子已饿的咕咕叫,身体也使不上力气。换取情报的那条鱼干是它最后的存货了。
无力的身体不小心摔在了柏油路上的一块泥泞上,身上的白毛像和棕毛猫打架那天一样沾上了泥土。
“若是自己的兄弟也都跟自己一个样的话,那就太可悲了。”
“幸好苟活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五兄弟中最没有价值的自己。”
藤趴在地上想到。
想罢,它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爬起来,再次向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两对茶色的猫爪印,延伸在墨黑的柏油路上;隔天清晨降下的一场小雨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
ToujoJotaro
写于 2020.8.19(水)
绘:ToujoJot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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