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的露水清凉,打湿了叶尖,也湿润了凉爽的空气。
柳清洵扶着斗笠,贴在殿门外的墙上,侧耳倾听灵月宫里的动静。
殿内出乎意料的安静,静得连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柳清洵有些不甘心,又往殿门挪了两步,竖起了耳朵。
宫人们不是都说这位姓南宫的质子大半夜的跳起来砸了许多自己宫里的名贵物件,闹腾了一晚上么?怎么可能这么安静?难道是他闹累了睡下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头脑里盘踞的疑问像乌云一样笼住了她的脑海,使她连自己不小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发出“咔嚓”的一声都没有听见,而是继续竖着耳朵监听。
直到站得腿都酸了,柳清洵才揉了揉膝盖,收回了徒劳探寻的目光,心里不免后悔没有在一听说质子闹腾了就过来凑热闹。
她叹了口气,叹气的声响和一人的轻笑撞在了一起。她猛然转头,身后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名身材高挑的少年,身着月白色锦袍,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仿佛会说话似的,笑盈盈地瞅着她。
灵月宫里种了几棵茂盛的梨花树,此时梨花开得正盛,仿佛他璀璨的笑颜。那少年站在一树梨花下侧着头对她笑,指尖捏着一朵雪白的梨花。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按了按斗笠,想要遮住自己的面孔。那少年却眼带戏谑地看着她,从容不迫地负着手,唇角还勾着一抹调侃的笑意。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柳清洵暗暗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伪装起自己的声线质问道,同时也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少年乌黑双瞳里的笑意像无边的星空般灿烂。他松开指尖,梨花悠悠落到地上。少年抱起手臂,笑道:“这句话,不应该是我问你么?”
柳清洵皱了皱眉。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他自己无故出现在这里还要反问她……等等……
没等她细想,少年又道:“要知道这里可是圣上赐予我的宫殿,你出现在这里,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他顿了顿,笑道,“公主殿下?”
柳清洵的脑子里“嗡”地炸开了。他就是那个质子南宫月?!那他知道她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
南宫月欣赏了一会儿她的面部表情,说:“好了,公主殿下,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呢?”他的语气颇有点玩味,让柳清洵有些恼怒。
柳清洵很快调整好表情,和往常一样淡淡地道:“最近听闻质子初到我国有诸多不适,我特意来看看。”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控制不住的讽刺。她口里的“不适”自然就是南宫月大半夜跳起来砸东西的发疯行为。
南宫月“噗”地笑了,他道:“那,我就多谢公主殿下了。”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无视了,他对于柳清洵的讥讽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柳清洵微微蹙眉,压了压斗笠轻声道:“分内之事罢了。”说罢,她转身准备离去,淡青色的裙摆扫过一地雪白的梨花。
南宫月没有阻拦,而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笑着说:“随时欢迎公主再来访,下次我一定会好好儿招待您。”
柳清洵并没回答,只是匆匆转身离去,一副生怕被别人瞧见的样子。
裙角飞扬,她不自觉地回眸看了一眼南宫月,眼眸微微睁大了。
白衣少年站在一地雪白之上,正仰着脸望着头顶从宫殿里伸出来的枝桠,枝桠都被一枝的梨花压弯了。少年抬着头,伸手轻抚花枝,唇角勾着淡淡的笑。
淡青色的裙角消失在了拐角处。
那一刻,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头一笑,便是她人生记忆里最美好的模样。
02
南宫月这个人对于柳清洵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而且柳清洵总是觉得很久以前自己见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每一次看见,都觉得熟悉无比。
每次见到他,柳清洵总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双瞳看。
南宫月也总会无奈地笑笑。他道:“公主这是中了什么毒,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眼睛瞧?”
柳清洵没好气地道:“你就自恋吧!”不知为何,在南宫月面前,柳清洵说话都比平日里要“放肆”些,同之前云淡风轻不理俗事的模样大不同,反倒更有一个少女活泼的样子。
他眨眨眼,道:“以前总听闻公主高高在上,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她撇嘴哼道:“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没个皇子该有的稳重,反倒像是个平民的孩子。”
“皇族又怎样,不也是人一个?”南宫月笑了,“公主怕是从小养在深闺里,没出去瞧过宫外的风景吧?平民的孩子,不知要比皇家的皇子公主可爱多少。”
养在深闺?她辩驳:“难道有哪个公主不是养在深闺,乖乖学习琴棋书画,等着日后嫁出去和亲么?”说到自己未来注定的命运,她的眸子黯了几分。
南宫月笑笑,道:“那也总比我们国家的公主要好上太多。”
柳清洵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祖上有位公主,因不满日后嫁给一位大部落的首领当妾,设计谋害了自己的几位兄弟,因着手段狠毒倒还当了我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皇。但这位女皇许是不大擅长执政,她当政期间百姓民不聊生,国力也大大衰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
“那位女皇死后,继任皇帝和大臣们都心有余悸,生怕这种事情再来一次,便下了个荒诞至极的命令。他训练了一队士兵,给所有尚在襁褓里的小公主下了种毒,使得所有小公主都无法活过十六岁,因为她们都在十六岁生辰那日毒发身亡了。这个命令,直到现在都仍在执行。”
他讲完后,柳清洵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把女子比喻成一朵美丽动人的花,那么十六岁就是这些花儿开得最艳丽的花季。但在一道荒诞至极的命令下,那些花儿的芬芳花季才刚开始,就仓促地凋零了。
若她也是这道命令下的受害者,她就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她刚满十五岁。
“公主们没有反抗吗?”她问。
“反抗?她们拿什么去反抗?”南宫月反问,眼里无波无澜。
柳清洵被问住了,抿抿嘴不再出声。气氛陡然沉重起来。
南宫月忽然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所以,公主殿下还是好好享受现下的时光吧。毕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笑着冲她眨眨眼。
柳清洵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是暴君命令下的受害者,还是该同情别国公主的悲惨命运。半晌,她低下头喃喃:“十六岁,还没见过的风景那么多……”
“是啊。”
03
梨花开得正盛,柳清洵主动提出要带南宫月去一处地方赏花,南宫月笑着应了。
他也是刚来到这个国家,不清楚柳清洵带他去了哪里,只记得那漫山遍野的梨花给整整一座山铺上了一片雪白,清香飘了好几十里。
柳清洵依然穿着那条淡青色的长裙,与之前不同的是,少女的眼角眉梢都多了一种活泼,她提着裙角在树下转了一个圈,不时笑着看看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住了的南宫月。
南宫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伸出一只手接住下落的花瓣,惊叹道:“这真是……”
柳清洵蹦到他身旁,颇为得意地道:“怎么样,壮观吧?”
南宫月笑着点头,道:“确是美不胜收。”顿了顿,他捏起一片花瓣又道:“你们这里的梨花,与我们那里的梨花倒是不同。”
“噢?”柳清洵凑到他身边一起注视着那片花瓣,“哪里不同?梨花不都是一样的么?”
“差得远。”南宫月扬眉笑道,“我们那儿的梨花比你们这儿的要薄、要轻得多,颜色也更为洁白,对着阳光看,完完全全就是透明的。”
“透明的……?”柳清洵俯身捡起一朵被风吹落的梨花,仰头对着阳光看了看,失望地发现手中的花瓣依然还是雪白的。她遗憾地道:“一山透明的梨花,不知道有多美!”
南宫月浅笑,“有机会,带你去我们那儿看看。”
她笑着点点头,说好。
即使他们都明白,身为帝王之家的一员,这绝无可能。
柳清洵笑着转移了话题。“质子,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梨花。”
最喜欢梨花。南宫月不由得笑得眉眼弯弯,道:“公主总让我想起我妹妹。”
“你妹妹……?”柳清洵神色有些小心翼翼了。她还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
“母妃说,柳儿出生后几月,把一枝折下的梨花放在她身边,她会拍手笑,然后去伸手抓那枝梨花。母妃还说,柳儿自己就像是一朵梨花,漂亮得很。”南宫月闭了闭眼,笑道,“可惜柳儿出生时我还不记事,这些事情,都是母妃讲给我听的。”
柳清洵抿了抿唇,不知道要不要追问。“难道你妹妹她……”已经毒发了么?
“公主多虑了,算算日子,她还有一年。”南宫月的口气轻描淡写,十分平静。
“那你为何……?”
“柳儿尚在襁褓之中就失踪了。”情绪一向不怎么外露的他难得神色暗了暗,“大臣们都道是你们的国家把柳儿劫走了,好威胁我们国家。母妃很受宠。”
柳清洵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样也好。”他轻轻淡淡叹了口气,“能让柳儿在离开前,多看一些风景。希望他们能对她好一点。”
他侧过头,柳清洵便看不见他的脸了。
04
柳清洵有个爱好,喜欢听人讲故事。
这些天南宫月意外受了风寒,她左右闲着无事,就去拉了个老嬷嬷听故事。
老人被她三两句话哄得开怀,便讲了个宫里的传闻。
老人颤巍巍地道,传闻说我国七位公主里有一位是敌国的公主。
多年前敌国强大,圣上便派了个人打入敌国皇宫,寻着了机会冒死把敌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南宫柳偷了回来,当作本国公主养大,等到时候开战以此威胁敌国。
哪想现在两国关系越来越好,皇帝便想,无所谓了吧,就把公主这么养大,万一以后两国关系再次恶化,只要那国皇帝不变,仍然可以以此威胁。
老人看她愣愣的模样,附耳过去道:“嘿,还说那公主也是可怜……据说,诶,只是据说啊,传闻他们皇室的公主都身中奇毒,活不过十六岁哩!”
柳清洵淡淡笑了笑,“是吗。”
老人也识趣,见她兴致不高,便闭了嘴,获得准许后低头迈着小碎步离去。
“身处别国的公主,也是可怜啊……”柳清洵清清淡淡叹了口气,“只见过敌国普通的梨花,没见过故乡琉璃一般的梨花……”
叹着叹着,她便幻想起那美丽的梨花来。
而那一声叹息,早就在风中消逝无影。
05
最近的早朝,大臣们总是吵成一团。
那个国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想要把南宫月接回去,并且开出了许多十分诱人的条件,其中就包括我国久攻不下的青阳城。
最终,几番讨价还价后,圣上决定来年开春送质子回乡。
我朝占了不少便宜,那些原本十分厌恶南宫月的下人也就跟着对南宫月毕恭毕敬起来,想来也是收了不少便宜吧。
柳清洵听闻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展颜一笑道:“那,质子,你来参加我的生辰宴吧。”
南宫月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了声好。
柳清洵笑得阳光明媚:“要是你给我的生辰礼送得不尽人意的话……”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第一次显得如此娇俏可爱。
南宫月拱了拱手,笑道:“公主放心,定不负期望。”
柳清洵满意地点了点头,弯唇一笑。
06
六公主一向受宠,生辰宴也被皇上办得十分盛大,院子里的生辰礼都堆起了一座不小的山。
柳清洵拆了几份就没什么兴趣了,都是些珠宝、首饰、书画,勉强有点意思的,也就是那些从异国带回来的木雕。刚好看见南宫月来了,她便抱着三哥送给她的小猫直起身,叫来一个侍女吩咐道:“等会儿你叫几个人来帮我拆,我出去一趟。”她想了想,又把小猫塞到侍女怀里,“把它照顾好了。”
侍女有些手无足措地捧着小猫崽,道:“可是公主,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皇上也快要到了……”
柳清洵淡淡地一挑柳叶眉,“难不成你还想违背我的命令不成?”
侍女吓坏了,连忙跪在地上道:“奴婢不敢。”
“那就照做。可有二话?”
侍女哪敢再多说些什么,“奴婢……绝无二话。”
柳清洵点点头,让婢女退下,朝在一旁看戏的南宫月摆了摆手,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南宫月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笑着应了。
柳清洵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给我的生辰礼带了么?”
南宫月微微欠身,“自是带了的。”
柳清洵开心地点点头,步出大门,南宫月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天色已经暗了,身后的建筑燃起一盏一盏灯,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随着他们越走越偏,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寂静的草坪上。
柳清洵走向草坪中间的古树,南宫月顿了顿,随即跟上。
她在古树下靠着树干坐下,对南宫月招了招手,“来呀。”
南宫月依言坐下,她弯了弯眼睛笑道:“可以把礼物给我了么?”
南宫月失笑,“公主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送礼?”
柳清洵撇撇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催促他。
南宫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递给她道,“我画的。”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画上是几枝栩栩如生的梨花,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梨花显出了一种透明的质感,仿佛是琉璃做成的一般,枝头停着的一只雀鸟也生动得几乎要从画里跳出来。
南宫月瞅着她的脸色,笑了:“如何?”
“太美了。”柳清洵深深吸了口气,“多谢。”她小心地收起画卷,抬起头认真地说。
南宫月微微一愣。“公主言过了。”
“不,”柳清洵笑笑,“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礼。”
南宫月默了。他想说公主未来定会收到更多合意的礼,却说不出口。
柳清洵似乎没有发现他一瞬的默然,开始和他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苍穹之上星星点点都是星光,远处却没有传来呼唤声,想来是宫人们还没有寻过来。
柳清洵忽然停了下来。南宫月敏感地直起身子,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怎么?”
柳清洵没有答话。自今天早晨起床起,一股麻木的感觉就充斥在她的四肢,她的手脚一直是冰冷无温的,太阳穴也有些隐隐作痛。此刻这股冰冷的麻木像一条毒蛇一样,已经占据了她的身体游向她的大脑,她一思考,脑袋就痛得厉害。
片刻后,她张嘴想说没事,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弓着背,仿佛要把内脏也咳出来。
南宫月慌张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别怕,别怕。”他说不出“会没事的”。
柳清洵的四肢失去了知觉,她身体一软,倒在了南宫月的腿上。
他近乎绝望地唤她:“公主!”
那条毒蛇早已吞噬了她的思绪,眼前开模糊发黑,冰冷的疼痛让她只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一句话:“还……叫……公主……啊……”话音刚落,那股冰冷就猛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毒蛇终于捕获了猎物,她的身体一僵,呼吸滞了。
“公主——”南宫月的声音嘶哑,他摇晃着柳清洵,“公主——”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哽咽着唤:“公主——别睡——柳——”他把她搂进怀里,那画着梨花的卷轴从柳清洵怀里落出来,滚到草地上展开,露水湿了画上的梨花。
他哽咽着,痛苦让他浑身剧烈颤抖。他用力搂着柳清洵,力道一松,他温柔地抱着她,断断续续地唤:“公……柳儿,柳儿,别睡——柳儿——”他已经泣不成声。
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脱自己的命运。
“柳儿,别睡……待到来年梨花盛开时,我就带你回家。”柳清洵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一颗泪珠,它触碰到少女的那一刻,绽开一朵晶莹剔透的泪花。
(文/洵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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