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在天上的爷爷

作者: 妮爸说 | 来源:发表于2019-11-08 09:45 被阅读0次

    爷爷是六十九岁飞升的,那时我大约十岁,毫无悲伤,到了俗世间的坟地后,只是脚踩在抬棺木的扁担上晃悠,和我平日里挂在树枝上晃悠的心情毫无二致。我不耐烦这俗世间的葬礼,并因此招致了大人的不满。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个肉身入土而灵魂飞升的粗糙的老人,曾对我施予了多么深厚的热爱。

    之后不久,我偷看到哥哥写的日记,是悼念爷爷的,用极其华美的言辞,将爷爷奉为圣人。被知识分子哥哥完美赞颂的,全世界好象没有几个人,其中包括爷爷。这里面的原因,我猜过几分,也许正是因为爷爷的纯粹和无私。

    初生的小儿,灵魂是空白的,肉身是澄彻的;修化的圣人,灵魂是崇高的,肉身是虚无的。在这之外,我一直认为,还有一类人,他们是俗之又俗的,却又是纯之又纯的,我说他们就是“佛胚子”。爷爷就是一个“佛胚子”。

    油画,《父亲》,罗中立

    爷爷死后很多年,有些中年人还感叹:“那时候夏天在家睡午觉,一声炸雷把全村人都炸醒了,都晓得是三爷在犁田耙地了。”三爷就是爷爷。爷爷弄牛,我也是有深刻印象的,他就像仁慈的老板对待失职的下属那样,咆哮如雷,但光打雷不下雨,鞭子从不上牛身。爷爷对牛使用的语言极其纯粹有力,我对中国语言文字的最初学习,大概就是从爷爷骂牛开始的。

    “撇啦!你个bitch养的!拐啊!你个bitch生的!光晓得吃,你个bitch弄的!”

    我是亲眼见到牛一听到爷爷的声音,哪怕不是很大,也要浑身抖一抖,低下头来。我也曾学着骂过牛,但它埋头吃草无动于衷。我发不出爷爷那种摧枯拉朽心无外物的霹雳声。

    我对臭豆腐有一种情感,这是爷爷培养出来的。

    爷爷的臭豆腐是全世界最正宗的。他将老豆腐腌在坛子里,直到全部糜烂,蛆在里面肆意妄为。然后掏出来,挑去蛆虫,用太阳毒晒一番,便成为如膏壮的臭豆腐。吃的时候,舀一些在碗里,放饭头上蒸,撒点葱花和香油。开锅的时候,极臭与极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何其壮观!亲人们多是退避三舍的,我却每天都要搞点吃吃,下饭第一选择。

    与臭豆腐一样,爷爷从不炒菜,直接把所有的菜放饭头上蒸,蒸到烂熟,正适合他的牙口。我也跟着从小就喜欢吃烂熟的菜。

    吃烂熟菜蔬的爷爷,也有特殊的时候。一次刚掀开饭锅,屋顶上掉下来一块沙土。爷爷毫不犹豫地将含沙土的饭盛在碗里,开吃。一边吃一边剔沙子,用舌头挑剔。我听到爷爷嘴里“喀吃喀吃”的声音,不由毛骨悚然,劝他倒掉,爷爷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吃石头可以,浪费不可以。

    爷爷的爱是坚定不移的,可以非理性思考。

    刚读书的孩子,容易拿到奖状。不管这奖状的内容如何,爷爷必定要替我广为宣传,并且笼统而坚定地称之为“拿了第一名”!其不容质疑的口气,经常让我幻觉自己确实夺了头魁。

    那时候在放香港亚视引进的《大侠霍元甲》,爷爷对墙根下同样晒太阳的老伙计说:我家孙子会迷踪拳。等我玩耍过去,老头子们赶紧招呼我,叫我耍一个迷踪拳。这让我很得意,居然真地耍起来,这时候爷爷的眼睛笑地快要看不见了,露出仅有的两三颗前牙,简直比吃了蜜糖还要香甜。

    一个人一生中,总得享用过这种宠溺的眼神,这种无论你犯了什么罪孽,都能无底线宽容的眼神,这种无论你多么差劲,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活宝的眼神。让那些教育学家的理论见鬼去吧,一万个教育学家,也比不上我爷爷的一条笑皱的眼角纹。

    文章来自威信宫中号“妮爸说”,一个不太成熟的中年老爹

    摄影,《老人的笑》,xizi1122

    爷爷的爱是毫不客气的,可以无视规则。

    爷爷曾经在油坊里干活,用昂贵的不锈钢圈来压榨菜油。那时候正流行滚铁环,并且要互相撞击赌输嬴,我那副羸弱的铁环,非常不给我面子,被撞残废了。爷爷看到二话不说,只叫我放心,第二天天黑了他才下班,从一个蛇皮袋里掏出沉重的不锈钢圈来。这副铁环后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象泰森一样。

    这么漂亮而聪明的孙子却被儿子教训,是爷爷最不能容忍的。他会恼怒地冲爸爸吼叫:你小时候可被我打过?然后指挥奶奶把孙子带到他们房间睡觉。那时候我不喜欢与妈妈同眠,就故意找个小茬,惹来妈妈骂,然后便号啕,爷爷便指挥奶奶来牵走孙子。到了爷爷的房间,我便是脱缰野马,躺床上吃着零食,看着连环画,一直被奶奶催促到半夜,才睡去,然后牙就坏掉了。

    那时候都穷,只要是甜的,就是最好的吃食。爷爷就经常用酒盅盛了红糖给我舔,对,就是像现在舔冰淇淋一样的。然后我的牙就更坏掉了。每当我用舌头尖去探索牙齿洞里藏着的花生米的时候,就会想到爷爷,等我到了爷爷那么大的时候,应该会跟他拥有一样的牙齿,呼哧呼哧漏风,那肯定很萌吧。

    爷爷也毫不掩饰他的重男轻女。

    那时候他在山上开采石头,下班之后,必定要采摘一些野草莓或野山楂回来。回来后,先是藏在米缸内,等到我们放学回来,偷偷唤我过去,将野果子塞过来:去,找个地方藏着吃!如果不幸,姐姐会脚踩风火轮而至,席卷野果,扬长而去,剩我两手空空加目瞪口呆加含泪啜泣,剩爷爷愤怒的骂声:一个丫头这么好吃,成什么样子!但是他也没法子,他不会打人,这是我当时唯一对他略有不满的地方。

    过年我们要压岁钱,爷爷便给我和哥哥分别两块钱,给姐姐五毛钱,说一个丫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姐姐不干,把五毛钱扔掉,哭。爷爷没办法,也给她两块,恨恨不已,越发认为重男轻女的必要性了。

    多么可爱的重男轻女啊。但是别人重男轻女就不行了,因为不是我爷爷。

    许多年过去了,这种象坚果一样坚硬而弥香的爱,已经稀少,甚至绝无。这个满嘴牙掉光的老人,这个形容枯槁却力大无穷、嗓门爆炸但又从不使用暴力的老人,这个绝无现代文明气息的古代老人,这个对男孙绝对溺爱的老人,对我却象圣洁的佛一样,充满洗涤灵魂的效力。每当处境与心情龌龊时,偶尔念及他,就仿佛踏上极乐净土,让浑浊的心灵略有澄净,绷紧的神经稍有放松。

    有些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某处,会突然想,爷爷会不会正飞在天上,看着我,看我做一些让他得意的事,也看我做让他失望的事。有时候,爷爷是否也与佛祖或菩萨谈心,反省自己私拿公物、重男轻女的毛病?或许爷爷早就成了佛,早就参透这些无所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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