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今天，徐辉第三次思考要不要和现任对象分手。

一共绕着楼下的操场跑了十一圈，用时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面，他简单的盘算了一遍对象身上的优缺点，以及预想了一下分开以后自己的生活状态。最终决定姑且这样一起走下去。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思考一段关系的时候已经变得这样简单粗暴，也不知道这样的利弊权衡是不是一种合理的方式。

他突然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想找到一个能让自己舒服一些的答案。于是他又习惯性的使用了在工作中找问题最擅用的方式：通过自我回忆来复盘。

他大概在脑中过了一下这些年的生活。

他出生于西南边陲的一个小乡村，虽然穷苦，但是一直到上高中之前，他对这种穷苦都没有明显的概念。因为周遭的小伙伴都和他一样，每天就是河里抓抓鱼，山上采采蘑菇，遇到农忙就下田干干农活。不管后来的他怎么定义那些时光，至少当时的开心是绝对真实的。

后来中考发挥得还可以，他成为了镇上为数不多的到市里读高中的学生之一。面对一个新的环境，他既兴奋又无措。短暂的过渡期后，他开始慢慢认识新的事物，结交新的朋友。同时，他也逐渐发现，身边同学的家庭情况都很好，而且还会各种各样的才艺，懂很多很多他所不知道的课外知识。大家手里把玩的一些电子产品，很多他都是第一次见识。而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有，就连普通话都被调侃夹着少数民族腔，始终说不利索。

慢慢的，一些零碎的概念在他脑中逐步构建，比如教育资源的差异，比如贫富差距等等。好在一直以来，他的父母以及祖父母辈都很爱他，对他很好，每个月给的生活费也尽自己所能多给一些，所以稍迟钝的他并没有发展出太过分的自卑倾向，反而开始像初中时候一样很认真的交朋友。当然，几年以后，稍微成熟的他才逐渐意识到原生家庭的爱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份礼物。

后来，他熟识了班里的一个男生，对方身上有一种让他逃离不开的气质。他开始恐慌起来，开始对自己身上产生的特殊情愫感到害怕，他开始刻意躲避那个男生。可是他发现这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他始终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下意识的去多瞟对方几眼。再后来，艰难的自我挣扎之后，他索性不去克制，而是主动去和对方试图成为好朋友。可能是足够真诚，也可能对方觉得他身上天然的憨厚十分难得，总之很快两人就厮混在了一起。在那之后，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开始觉得之前十几年的生活都黯淡了起来。他会约着那个喜欢的男生一起去古城吃小吃，会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去山上弄很多野味带给那个男生。总之，所有的付出以及付出得到的回应都是无限欢愉的。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他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到了高三，那个男生开始准备出国，他开始逐渐预见到了未来的别离。一想到这里，就会有些黯然神伤。不过他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他开始不情愿地正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他想起上计算机课的时候那个男生教他用网页查找了很多百科知识，于是在某个周末，他自己一个人去了网吧，在浏览器的搜索框里面用食指戳下这样的词条“男人喜欢男人”。这一次的网吧之旅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开始认知到其实和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开始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异类。他甚至开始简单思索以后要如何面对这个身份。

高考结束后，与那个男生的分别还是让他感觉生活的意义被抽离，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陷入了迷茫，他反复权衡了未来面对这个身份的各种方案，总是会陷入两难的局面。他知道自己的原生环境和原生家庭是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的，于是后来的他决定再也不去释放自己的情愫，就这样靠自我压制来渡过余生。他开始以一种做任务的心态去过生活，他身边的发小陆续有了谈恋爱的对象，他也决定要去交一个女朋友，要去让别人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这样他才会安心。

在他的热情和主动下，他的确很快就和一个挺漂亮的初中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任务的难度值被他低估了，每天都需要在那个女孩子面前演戏，这让他特别压抑，苦不堪言。短短一个月后。他提出了分手。直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个女孩因此抑郁了很久很久。不过很多年后的他，已经很擅长于去合理化一些事情。他没有过多苛责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很难。为人一世，很难做到面面周全。

接下来开始了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活。他到了另外一个省份，这是他第一次出省。不过这一次好像没有像刚上高中那会儿那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他总是怀念起那座小城，怀念曾经遇到的那些可爱的人，怀念那个让他全世界都灿烂了的男孩子。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向前推移着，那种怀念也随之越来越少。他开始慢慢模糊认知到，离别是人生很重要的一课，不管如何，还是要向前看。但是在审视自己的同志身份上，他依旧陷入了纠结。他找了个借口和高中同学借了些钱，然后在某个三甲医院门口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很坚定的走了进去，直奔挂号处，傻傻地问了一句“我想纠正一下同性恋的倾向，应该挂什么科室？”。

最后医护人员建议他做心理咨询。不过当时的医生也没有正确的去疏导他。后来几年里他才从记忆里就医的一些细节中慢慢意识到，当时的咨询医生应该是出于某种个人目的而欺骗了他。当然，后来的他认为医生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已经不重要了，也没有过多思考这些东西，毕竟大脑的带宽要让给更值得思考的事情。就医过程中，该医生始终和他强调只要一步步咨询下去，就一定能通过干预慢慢的把性取向扭转过来。当他听到这些言论的时候，眼里闪烁的光，不知道当时的医生看了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他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坏，因为他已经发现，很多邪恶，其实都是客观生活一步步逼迫出来的。他开始变得不那么苛求自己，也同样不怎么苛求别人。

后来的时间里，他还是没有把心理咨询持续做下去，原因很简单，费用太贵了。

不过这一次的放弃，他开始慢慢去理性思考自己的原始动机，开始自己去网上或是去图书馆认真阅读相关书籍和文献。最后，他还是决定放过自己，认可这个身份，认可这个既定事实。因为他清楚的认知到，如果不放过自己，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他还是隐约相信，人是可以通过自我调控而得到纯粹的快乐。

至于未来要如何处理自己和家庭的关系，和原生环境之间的关系，那就只有以后再说了。他怕思考下去，自己又会由于两难局面而陷入对同志身份的不认同中。

这个时候，他已经大二。他在审视自我的过程中，惊喜的发现，其实这一路走来，不管看似多么痛苦的瞬间，他其实都没有彻底绝望，即使特别难过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热爱生活的。他开始逐渐意识到原生家庭虽然没有给他很好的物质条件，没有给他优质的教育资源，但是他的父母是无条件爱他的。从小到大，即使自身文化水平不高，他的父母还是试图认真去关注他的情绪，关注他内心的需求。就是因为这些，他始终还是热爱这个世界的。每每思考到这里，他都挺满足。

后来的日子，他开始逐渐接触一些和他一样取向的人。大三暑假的时候，他遇到一个比他大两岁的网友，其实当时的他，对于对方知之甚少，但是就是这种不完全了解衍生出来的新鲜感以及自身的孤独寂寞，他很快就和对方确认了关系。再之后就是每天的聊天、视频，以及坐火车到对方的城市见面。好在后续的相处中，彼此都是惊喜大于惊吓，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有些出乎意料的特质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中了彩票。恋爱关系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虽然没有了高中时候那般极致的欢愉，但是也乐在其中。

大四一年都在异地，他们开始偶尔往返于对方的城市。好在他父母虽然没什么积蓄，但是给的生活费还算够，省吃俭用以及偶尔兼职之余也足够他这样折腾。

大四毕业之后，他开始来到对方的城市工作生活，曾经憧憬的东西即将一步步实现。到此，他还是喜欢在感情中默默付出，喜欢通过他的行为让对方感受到幸福。他深知对方家境优渥，连简单的家务都没有做过，所以在相处过程中，他总是主动承担起这些琐碎的事情。当然，两个人的实际相处中，巨大的差距还是让他有些小心翼翼。但是他的心里也很清楚，他必须要让自己不受制于这种心态，这是他的原生环境所附加给他的必修课。所以慢慢的，这种小心翼翼递减了很多。

平淡却知足的小日子推进了几个月后，对方家庭出现了一些变故。在家里的不断炮轰下，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任男友开始对原来的一些规划有所动摇，或者说，对方一开始就不是特别坚定。不过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这已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他也深感家庭带来的束缚有多沉重。再后来，对方开始有了结婚的打算，闪烁的言辞中表达出了这样的意思：及时行乐最重要，先享受好当下的时光，但是未来还是要分开的，最终还是要结婚。

当他意识到男友的这个打算之后，第一反应是对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既然确定了最终无果，又何必赌上另外一个人的青春来获取短暂的欢愉。不过转念一想，他开始理解男友。他了解男友，对方是爱他的。既想获得一份不错的爱情来充盈自己，又不想伤害亲情，这不过是人性本来就有的贪婪而已。只是他开始觉得，他也要首先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习惯性的为别人思考太多了，他需要为自己盘算一下，否则未来会超级被动。

他知道，他其实不怎么喜欢这座城市所带给他的生活状态，他的一些坚持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给了他一个值得坚持的理由。他慢慢意识到，“断舍离”是他接下来所要上的更加深刻的一课。所以，认真思索后，他决定撤出那座城市，撤出那段感情，撤出那种生活。就在离开的前一天，他才正式通知对方，因为他不想在对方持续的挽留中陷入纠结。

离开的那天早上，他使劲克制住了眼泪。不过还是在上了飞机之后，情绪决堤。但是，决堤的情绪总是会好的，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境遇，往前走才是唯一的路。

修复好决堤的情绪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可控了，这反而让他感到很舒服。他开始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城市简单过活。这里有可爱的老友，有周末老友做的家乡菜，有熟悉的味道。他试图去寻找一些美好的东西来佐证离开前任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日子继续推进着，某个少数民族特有的节日，他很高兴的请假回家过节。傍晚，他和老爸以及一众亲戚喝得有些微微醉，情绪开始慢慢上来。亲戚走后，酒壮怂人胆，他突然就想和老爸说出他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他知道这样就等于把一部分负担转嫁到老爸身上，可是他突然就想自私一些。他借着残存的清醒思索了几分钟，权衡了眼前这位四十多的老男人对他的爱以及这位中年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趁着老妈和老妹出去散步的间隙，把老爸叫到了房间，他决定直接说出这个秘密。就在他决定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紧张得完全挤不出来一个字。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在百度浏览器中输入“同性恋”三个字并把百科词条的解释放到老爸面前，挤出一句：“其实我是这个”。老爸接过手机，迟迟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解释了一通并简单阐述了一下这些年自己的心理状态，甚至还立马给老爸看了一些权威的新闻报道。在隐约理解了这件事情之后，老爸反复询问了多遍性取向能否可以改变的问题。在一遍遍得到“否”这个答案之后，老爸沉默了五分钟。那五分钟，对于双方都是异常煎熬的吧。五分钟之后，老爸挤出了一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再后来，一切都有了向好的趋势。他继续回去工作生活。但是这一次，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他发现，生活得更有底气了。

平淡的生活中，除了规律的工作、规律的锻炼身体，他又开始接触新的网友，因为深夜的寂寞是绝对真实的，这种真实，普通的好朋友很难帮助消解。某一个雨夜，躺在床上刷同志社交软件，他开始和现任产生了连接。

现任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努力上进，对他很好。不过他心里明白，他没有对现任产生多少情愫，更多的只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可以试着在一起尝试一下。当然，即使再没有情愫，刚刚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开心，毕竟他现在功力尚浅，还没有能达到可以自己和寂寞好好相处的境界，他还是偶尔需要感受两个人的烟火气。一尝试，就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中间虽然偶有不愉快，但是现任是一个挺讲道理的人，比较好沟通，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舒服，这点他其实也挺知足。

不过相处了一年之后，他逐渐意识到随着自己内心的不断修炼以及这份感情里新鲜感的丧失，他已经偶有厌倦情绪，而且会偶尔感到一种束缚。他有时候会想，离开了现任会不会还能遇到那个让他内心小鹿乱撞的人。不过一旦有这样的念头，他就会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心境变化太多了，很难再产生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况且即使有了那种感觉，对方也未必会愿意和他在一起。

是呀，现任是个挺好的人。感情本来就是一个中性的东西，从中获利，也会从中获弊。很多时候，两个人相互扶持的感动是需要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平衡好自己的内心很重要，浪漫爱情固然可贵，但是眼前人走了，未必就能找到更加合适的。要承认有些东西可能穷极一生都会求而不得。

即使求而不得，也要努力生活吧。幸福的真正来源是预估未来大概率会美好而产生的对当下的认可，是一种乐观预期带来的好心情，而非美好未来的实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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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一遍之后，徐辉似乎也有了自己答案。

当然，未来还会陷入迷茫，但是，生活不就这样进行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