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

文/快乐心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薄。
欹枕裴回，又听一声干鹊。
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
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
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
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
拌著，向花时取，一杯独酌。

—————《月华清》朱淑珍

庭中梨花似雪，月下暗香浮动。春寒料峭，衣衫薄单，辗转难眠，只听声声鹊鸣。潇潇雨夜，好梦难成，清泪暗滴。生怕晓风吹落梨花的姣瓣，一如伊人憔悴。浓丽的桃杏，开而复落，不知为谁。好花开时，且去行乐，方不辜负，但无人陪我花间共醉，唯有独酌。

每读此诗，就如同看见朱淑真，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画面，空有满腹才华，却像困居笼中的鸟，落寞伤怀，心有不甘，诗情却无处安放，

朱淑珍的故事，像挂于檐下的蛛网，残裂了，风中雨中颤抖着，似要跌落尘泥，却还缀挂那儿。她不是吐丝自绕的蜘蛛，只有无端被吹卷入网的一片娇红，无力挣脱，也终未挣脱幽怨之丝的密结纠缠。风来，雨来，叶落，花飘。她的故事，一点一点，像打开的折扇，现出它的光彩与暗影。

她生于一户官宦之家，喜欢读书也善于读书，对诗词歌赋尤有兴致。她很早便能吟诗填词，虽显稚拙，却颇为可观 。光景须臾晃过，朱淑真已成为一个才貌双绝的少女。年方十六，她快到婚配之期。她最喜欢李清照的词，亦最羡慕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姻。她渴望像她们一样，珠联璧合，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初合双鬓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那年春色正浓，朱家来了一个同朱淑真年龄相仿的少年，朱家远亲，因事暂居于此。也许正是情窦初开，两个少年如同红娘穿线引针于张生与莺莺间，常由贴身侍女暗通音信，彼此心许，欢畅缱绻无尽。

情到浓处，不由自主，相见欢，别亦难。美梦终究要醒来。少年因故临时返回家乡，朱淑真从此陷入绵绵相思中。

古时女子，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为朱淑真说定一门婚事，她哭哭啼啼不依，却不能动摇父命分毫。她等不来少年的消息，无可奈何听命嫁给了一个汲汲名利的小吏，从此她再无快乐。

丈夫为了官场钻营，从来不懂妻子的喜好，更别提琴瑟和鸣，他只会为了自己的仕途和利益，催使朱淑真和那些附庸风雅的贵妇人结交。她越来越不能忍受丈夫的恶俗粗鄙，若非苦苦忍耐，无时无刻不起争执。她感觉自己是一朵落入泥淖的梨花，一片跌进沟渠的月色。她为自己不值，又无法消解这悲愁。

帆高风顺疾如飞，天阔波平远又低。

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

———朱淑珍《舟行即事》

她不能白白来世上一趟，尚未绽放，便归萎谢！她要离开，不愿迁就，与一个愚夫旷日持久地相处，那是犹死的酷刑。她只求一张休书！

带着休书，她悲伤地离开了牢笼，回到娘家。本打算住在西园度此残生，对爱不抱希翼。谁知，上苍又为她开了一扇幽窗，投进一抹微弱的星光。

那个梦里无时无刻萦绕的少年，又在家中见到。她为弃妇，他尚未娶。两人仍由侍女传递书信，旧情炽燃，相思灼成彼此的一捧烈焰。他们相约元夜同游。絮絮话旧，绵绵言情。欢娱夜短，寂寞更长。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朱淑真《元夜》

为了再次期待的来年元夜相见，等待，是她的折磨，亦是救赎。她在幽暗寂夜里等，又在他如星辰的信笺中满心欢喜地，足足等待一载。却被失信的约期，再次打回到寂寞当中。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朱淑珍《生查子》

情郎从此杳无音信，朱淑真那颗留有一丝期待的心与西园一样孤独，慢慢荒芜。为爱痴狂，不过一场空幻，最后还是一人陷于孤独。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江。

《李义山诗集》

为消烦恼，朱淑真又开始莳花弄草，她一生至爱梅花，开辟梅园。朱淑真喜梅之清妍，更喜其孤高傲世，视之如知己。林和靖一生为梅而生，乃梅之第一知己，便亦是她之知己。孤山一游，竟是知己相仿，只恨异代不同时。林和靖一生一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不亦逍遥？难道一个女子，一生便定和男子共度？

孤山踏雪归来，朱淑真叩别父母，取名“幽栖居士”。在庵堂清修，若其志不改，再行出家。

短短墙围小小亭，半檐疏玉响泠泠。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朱淑珍

庵堂一待数年。起初还算适应清修生涯，时日一久，便觉乏味。每天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压抑写诗词的冲动，实在无法忍受。她不属于庵堂，属于世俗世界，她更放不下诗词，她饱读诗书，惜非男儿，否则建立功业，青册著名。她向来仰慕那些诗文名世的女子，远如蔡文姬、班婕妤、曹大家，近如上官昭容、花蕊夫人及本朝魏夫人、李清照。她虽自忖比不上李清照，却也深知其诗词自有一方天地，足可立世。

她决定重回红尘，回到深深宅院。她属于伤心断肠的红尘，逃不脱，亦再不想逃。她只想把红尘里的欢忧，用诗情炼制，化作传世的诗篇词句。此后，朱淑真的日常，便如这阙《减字木兰花*春怨》所显现的孤独、凄绝。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清寒琢磨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一个凄清的幽夜，一代才女，不知所踪。幸而朱淑真嫂嫂藏起她的残章，才不至被父母全壁尽毁。

数年后，宛陵人魏仲恭，将其搜集的朱淑真诗词，辑录成集，因哀叹其人其作之凄切悲楚，名之为《断肠集》。此后，朱淑真才名日盛，遂与李清照，并称词中双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