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你猜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近旁一个孩子边嚷着边扑向母亲,眼睛里洋溢着亮闪闪的光芒,红彤彤的小脸在金黄的斜阳下更加神采奕奕。然后便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讲着,因急切地想把复杂的起因经过一股脑地和盘托出而有些语无伦次。
就在刚才,铃声一响,铁门被哗啦一声打开,早已凭栏翘首的各色家长们一拥而入,有的西装革履,有的挎着菜篮子,有的推着自行车,同时另一头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们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活蹦乱跳鱼贯而出,两股人流很快相互渗透、充分混合,不大的校园内外立刻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像因为忘了关水龙头而满溢的蓄水池。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人影散乱中,瘦瘦小小的二年级小学生程利果背着与自身不协调的大书包,无需刻意,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一路下班的放学的人群,却像被自动过滤一般,已视若无睹。程利果心如止水,不疾不徐,走得快能做什么呢,家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走得慢又能做什么呢,路上也什么都没有。作为钢筋水泥森林中的一只四不像,程利果既融不进当地人的圈子,又没有过从甚密的流动人口,而所谓的故乡,只是母亲口中一个陌生的地名罢了。不管是归心似箭还是故意拖延,总要到家。有时要跺到脚底板疼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才会亮,一步步走上昏暗逼仄的楼梯,小小的脑袋瓜里不由上演着被突然蹿出的埋伏在楼道里的坏人绑架的场面,然后胆战心惊地旋转贴身的钥匙开了门,为躲避坏人以最快速度闪进屋里,一气呵成地带上门,砰的一声就是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家里永远是静悄悄的一片黑。此时甚至开始想念令人胆战心惊却有一丝光亮的楼道了。相比于接下来无所适从的漫长等待,自己拿钥匙开锁进门这一瞬间,满屋的死寂和无边的黑暗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很快吞没了门缝渗进来的灯光,将人紧紧攫住直到窒息,更加令人崩溃。没有人,没有脚步声,更没有说话声。如果开了电视任其演节目,声音小了更添不知缘由却无法遏止的恐惧,像是有人或鬼在窃窃私语密谋什么,声音大了则混合着回声,反而更突显漆黑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更不用说如果传出阵阵热闹的哄堂大笑,孤零零的程利果更茕茕孑立了。本是没必要开灯,开了灯照样百无聊赖,徒为给自己壮胆,不然层层叠叠的黑影总怀疑包藏着伺机而动的隐患。
天色逐渐一层一层黑下去,直到完全黑了后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第无数次传来先是隐隐约约尔后越发清晰的脚步声,程利果暗暗期待着,她的心和每一步脚步一同升高,接着是一串钥匙碰撞的脆响,然后是久违的钥匙插进锁孔旋转的声音,门开的刹那,果然是熟悉的单薄的风尘仆仆带着疲惫笑容的身影,程利果像终于刑满释放重见天日的囚犯一样,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妈妈终于回来了。直到这时,程利果才感觉到肚子饿了。
程利果没有爸爸,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以至于脑海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模糊印象。如同机器人、果蝇等专有名词一样,程利果听说过,而且鹦鹉学舌地记住了,但并不了解是怎样的概念。或者像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她懂是什么意思,但体会不了个中滋味。
妈妈回来后,来不及从长途奔波中缓过神来,就要忙不迭地洗菜做饭。水龙头瀑布般哗哗地飞流直下,锅碗瓢盆不停碰撞,菜板上铿锵有力的剁肉切菜声,油烟机的轰鸣,锅铲的上下翻腾……各种声音彼此覆盖交错,看似是家里唯一热闹的时光,却不断敲击、震荡着小小程利果的心。过早的沉重生活负担,使她注定不能像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此时程利果在做什么,长大后的程利果试图回忆,却丝毫想不起当时是怎样过来的,是否只像时钟滴滴答答一秒一秒地捱。而劳碌一整天的母亲,也难掩倦容,只想争分夺秒倒头遍睡,毕竟第二天拂晓就又要像上战场一样整装待发。饭桌上,一天中母女仅有的共处时间,筋疲力尽的母亲和深谙察言观色的孩子总是相对无言。即使鸡毛蒜皮,事实上也全是鸡毛蒜皮,但在小小的孩子心中也大过天。可是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中,好像这些已经是自己给母亲造成的麻烦了,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即使是轻松愉快的事,也会使得心不在焉的母亲不得不疲于回应,那就像在骆驼背上放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残忍。只有偶尔,母亲到家早了一点,或是今晚还有现成的剩菜,程利果就会非常开心、感激和庆幸,开口说点什么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腰杆也敢挺直了。
然而人终究能创造出办法解决问题,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于程利果,就是让自己不那么孤独。而且,越是弱小的人,越渴望拉帮结派以显得自己也壮大起来。在某些时候,想象力真的是让一个人得以活得不那么凄惨的最好的工具。她的一大想象,就是把家具、家电、玩具全部当作是活的个体,从洗衣机电视到水瓶饭盒,到无论是阿猫阿狗的玩偶,不仅挨个取了名字,并把他们当成兄弟姐妹,仿佛他们懂人话通人性。不然,怎么解释当她年久失修的手足——洗衣机终于报废,她会那么万劫不复地难过与不舍,还有身为负心汉的内疚。程利果多想得广厦千万间,这样即使兄弟姐妹们老弱无力,也能永不分离了。也许,是抛弃洗衣机触动了她潜意识里那些被抛弃的隐痛吧。
程利果站在凳子上,倚着窗台探身向楼下看,在窄小昏暗的卫生间里庞然大物般的洗衣机,在一辆三轮车上却小了好多。那发黄和变色了的绿白相间的外壳此时格外分明而扎眼。两个旋钮像噙着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利果,仿佛怪她太狠心。洗衣机小小的身影随着车身颠簸而轻轻摇摆起伏,逐渐变得更小,然后消失在视野中。程利果悲痛万分,她不了解等待着洗衣机的结局,甚至不敢去设想。她知道尽管很快就会有一台崭新的洗衣机出现在家里,却怎么也看不顺眼,觉得只是冷冰冰的机器。她也知道,很快就会习惯新洗衣机,将以前的模样遗忘,但越是这样,越经受不住这等诀别。
每个班总有几个家教不好爱欺负人的坏学生。而既然这样的人必然存在,那么程利果是注定要被欺负的。而每次都一样狼狈——程利果内心不停地嫌自己没出息,多希望自己能漂亮地反击,但眼泪却像来自迸裂的水管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怎么也无法止住。甚至因想制止而适得其反。越止不住眼泪,越恨自己没出息,恶性循环。更丢脸的是,哭得太狠,一个一个响亮的带着抽噎声的嗝根本无法自制。这时反而幸亏眼泪没有停,似乎一边哭一边打嗝,总比只剩打嗝要不尴尬一点。欺负自己的人春风得意,自己却如此狼狈,程利果不由觉得欺负别人是光荣、强大的象征,而自己反倒像做了错事而无地自容。每次程利果内心虽然愤怒到极点,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办法反击。不敢反击、不知怎样反击、从来没有欺负别人的念头、怕反击了也没有效果、对方人高马大……这些都是原因吧。但也许,根本原因还在于,被欺负了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这样的心态可能会把小孩的一生毁掉。
也许是这种心态作祟,程利果从来没跟母亲说过自己被欺负的事。也许还是怕给母亲添更多麻烦,也许不想让母亲觉得自己弱,也许,程利果也确定地知道她和母亲很可怜,而被欺负无疑是有力证据,她不想正视这般鲜血淋漓的事实。望着明明生了个废物般的受气包、扫把星,却还把她当成一般的孩子甚至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一样,整天为了她而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还尽力给她吃好穿好的母亲,程利果因可怜母亲而更加自责了。因被欺负,而更加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哪怕来自母亲的爱,还会觉得自己配得起什么呢?
尽管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没有人教她任何事,程利果还是自生自灭地长大了。那些年在暗处的记忆,被隐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时而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影响着今天。而穷极一生,只希望,那些无论喜悦、庆幸、感激,还是愤怒、委屈、孤独、不平之鸣,都能功不唐捐,俾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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