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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童话融进寓言后的力量

文学评论:童话融进寓言后的力量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22-12-17 10:31 被阅读0次

    按:近日起将自己以前写的评论逐一搬来这边。 无论顺序,惟便于读。

    她用孩子的声音讲着苍老的寓言

    ——谈渡澜小说印象

    《威风老虎》这篇小说一如既往,保持了渡澜孩童般的语言和视角讲述某种巨大隐喻的独特质地,这是渡澜独一无二的小说风貌,也构成她作品极高的辨识度。自《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后文简称《乌尼戈》)开始,两年来,渡澜正是以此风格引起广泛关注和青睐,成为文坛一个奇珍般的存在。

    一、儿童化的语言和描述视角

    首先渡澜小说的语言形式打破了常规,会扑面而来一种冲击,无意间构成对于阅读惯性的冒犯,因为素常事物到她笔下仿佛都不复平时样子,而是重新诞生于一个她创造的独异的世界。在渡澜的小说世界里,一切都不一样了,这种特征从《乌尼戈》已现端倪:

    我和我的厨娘——柳泽真由娜仰躺在沙发上聊天。产下她的是一只来自日本的,个头很大,非常可怕的雌性黑乌鸦……当了我家的厨娘后,每次烹饪蘑菇她都会用葱在蘑菇盖上擦一下。虽说她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人类的姿态——三十岁左右的,头发稀少的女性。但她依旧保留着乌鸦的一些糟糕的习性——她总是在聊天中薅我的胡子。

    类似的语言和细节在渡澜的小说里比比皆是。欣赏的人会说这是天赋异禀,作者具有一种驾驭和创新语言的神奇天分;反对的人也许会感觉不知所云。但这种语言的产生并非偶然。出生于1999年的渡澜是蒙古族,据说其第一语言是蒙语而不是汉语,直到上大学前她几乎没接触过国内当下的文学作品,这构成她独异文风的前提——当然也只是一个前提。

    因为除了环境的影响,语言更多反映出一个作家的的感知灵敏度和表达力,而人的感知灵敏度差异巨大,同样的事物在不同人的眼里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一个敏感者和一个迟钝者的世界观会完全不同,这正是构成世界多样性之根源。而渡澜的世界便是如此清朗奇异而违背逻辑与常识的,大学在读的她至今仍保持着孩童般神奇的主观直觉力——在孩童的眼里世界才是万物有灵的,就像西方哲人说的,人在童年时期,额头上都葆有上帝吻过的痕迹,但那种天真之光在普通人进入少年期(十二岁前后)即已消散,却迄今仍在渡澜的额头上闪闪发光。这种感知客观世界时强大的通感力,就像一种强力天线,能接收到普通人接收不到的太空信息,这形成渡澜小说里神秘的气氛,在形式或者说语言元素上即使完全找不到现实解释的逻辑,其字句本身也给人一种新奇而深刻的印象。

    他们焦急万分,一股脑挤进了电梯里。电梯里铁屑四处飞散,不锈钢的内壁被腰带压出了死胡同一样的凹痕。人们上上下下叠了整整四层,最上面的人需要将自己压缩成二维平面,防止顶破电梯。他们之间没有缝隙,构成一个结实的整体,无论电梯如何摇晃,他们都纹丝不动。我在电梯外面,发现大人们并不像石榴,他们更像一条竖起来的蜈蚣。

    异质感不仅仅来自语言,更来自一种通感渗透的创生效果。电梯的刻画来自客观世界更来自主观感受,或者说是客观世界在主观感受的投射,以表达自然生命之一的人类,在面对工业化机械生硬的冒犯乃至规训时所产生的敏锐不适,投射进文学世界的影像图景。这里面融汇了触觉、视觉、心灵、主观想象等诸种感触,然后实现渡澜世界里万事万物之间互为对话,主观跟客观随时切换的可能。根据魔幻现实主义的理论——魔幻现实主义最早指绘画,是美术流派,后来才应用到文学领域,如阿斯图里亚斯、彼特里、鲁尔福等——“用现实主义(REALISM)的精确来描绘物体,但却悖论般地表现出一种由于对时空因素进行迥然不同的并置所致的奇异效果”。

    所以渡澜的文学世界并不是凭空诞生之物,她有着自己的知识积累和思索脉络。我猜想渡澜的阅读是丰富而深入的,在此基础上表象世界与阅读世界的贯穿碰撞,结构成了隐喻和寓言的重力。前者体现为一种无视现实时空而自我创生的童话般效果,后者体现为对人世人心深刻的透视,大部分读者往往惑于前者而觉得眼花缭乱不明所以,但渡澜正是以这样的文化符号和表达习惯来再造自己小说世界的法则。在她女巫一样说出箴言般深刻洞彻的句子时,应无哗众取宠之意,而是天然的流露自笔端,而不必冒着伪先锋的嫌疑。

    毋庸讳言,当下国内小说创作的同质化现象日趋严重,这已成读者共识,按照十年一个代际的划分,文坛不断推陈出新,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定期不定期推出一批新作家、新作品,但真正带来惊喜的并没有多少——不是作品都不好,事实上,技巧圆熟、叙事饱满、内蕴丰富者并不鲜见,只是就反映的内容和表现的形式,往往同质化严重而难以予人深刻的印象,包括大多数年轻作者,刻意参照模仿国内外名家的直接后果是相似度上去了,独创性丧失了。当他们把小说写得越来越像小说,处处圆熟无可指摘,也就永远淹没在了文学之海里。在此背景下,渡澜这种极具辨识度的作品忽然间作为异数出现并引起瞩目,便成为情理之中。

    而选取《乌尼戈》和《威风老虎》来讲,因为这两篇正处于我读渡澜小说的时间轴的两极。前者既葆有渡澜小说的典型风貌也是她小说意象最为完整的典范之作。而最新的老虎是沿着变迁路线趋向向的另个极端,是冒犯的极端也是意象碎片化的极端,也许后者可能正源于前者。

    二、女巫般的古老隐喻

    是的,寓言。读渡澜的小说,第一遍读像童话,第二遍读就成了寓言,而且是巨大的寓言。渡澜的写作,表面看去跟现实世界关系并不密切,有一种童话般的灵动表象,但实质上往往内生着巨大的隐喻。年轻的面孔与苍老的故事构成渡澜小说的文学之魅。没有大量的阅读和思索就没有渡澜的文学世界。这个看上去矜敛瘦弱的小姑娘,眼神里透出一种清透坚定的光,或许正是这个构成她小说表象下的骨架或者灵魂。《乌尼戈》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看!那个傻子这么问我,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那你们为什么争吵?”

    “他说,只有我们能看到的这面才是个松鸡,你不知道我们看不到的那面具体是什么。” 裁缝的牙齿都在打颤,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很愤怒。他侮辱了我,侮辱了镇长女儿的裁缝。”

    渡澜赋予乌尼戈以哲人般的智慧。因为松鸡的话题,明显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西方现象学也即存在主义先驱的例证,其核心是你只能确定自己看到的事物,超此范围即是不确定领域而不能纳入惯性认知范畴。但就是这么一个足够智慧的乌尼戈,在小镇人的眼里却是一个傻子,他具有的自然之美善反而成了不可容忍之物。

    镇民们处心积虑要消灭傻子乌尼戈,他们把这种暴行转化为收获无限精力的神秘来源。他们折断了乌尼戈的红色球拍,甚至趁柳泽真由娜不注意,偷偷剪他的耳朵。镇里的老妇人们终日坐在门口,提着棒针,渴望将它捅进乌尼戈的脚掌。我想我的理智和严谨成为了我绝望和痛苦的根源。

    《乌尼戈》的故事主线并无新意,甚至可以说是个老套的故事了。一个小镇的人,无法容纳这个漂亮男孩,定要置之于死地,世俗社会对于自然之善美的赶尽杀绝,最接近的故事有张惠雯大学时代一鸣惊人的《水晶儿童》珠玉在前。但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在渡澜的笔下焕发出与之前所有类似主题完全不同的小说景象,这一方面来自作者仙女或者女巫般点石成金的创造力,但还持续着一种天真、柔软却强大的力量,她笔下没有戾气,也没有暴力复仇欲望的乌尼戈,这个表面上的弱势,在死亡和消失之后又像基督一样新生了。小说结尾,“我”又意外遇见了他:

    乌尼戈仰躺在一捆捆散发着芳香的木枝旁,迎着阳光,每一寸皮肤都充盈着生命。乌尼戈的掌心里长满了小巧玲珑的草,里面蛰伏着草爬子。他的每一个关节腔里都有蚂蚁在建造新的宫殿。鸟在他额头上产卵,山羊在吃他影子里的草。他仍然在呼吸,胸膛轻轻起伏,像个摇篮一样使他胸前的小动物们昏昏欲睡。……这种去而复返后已有所改变的音乐般的美丽仿佛在告诉我——生命仍然一如既往的缓缓前行……我们的朋友乌尼戈永生不息。

    在这里,很明显是对于自然之善的赞颂,对世俗愚昧乃至乌合之众的不妥协,一个老掉牙的主题,被作者以我们向所未见的方式重新演绎后,不仅赋予了新的形式和面貌,还传递出一种新世纪以来小说作品中难得一见的信心和力量。乌尼戈是没有戾气的大自然之小王子,这种事物必遭敌视。但乌尼戈又将永远以轮回的方式跟一切美好的事物共存,自然之美之善是永恒的,是一种弱者之强,是道,所以无法真正消灭,而必以自己的形象不断复原新生。这就是年轻的渡澜曾经传递给世界的温暖力量。

    而各种隐喻或箴言般的句子也随时随地流淌在这个面目奇特的古老故事中——好的作者,都是《皇帝的新衣》里那个说出皇帝并没有穿衣服的小孩。

    意识不到乌尼戈的弹性世界,你就会被审美规范化,不断地模仿过去,置身于残忍的人类同化和无自由混乱……

    这些毒蛇,直到它们吐出邪恶的紫色信子。它们竟然爬上了我的书柜,钻进了我的书里。惨遭毒液入侵的书本,变得像破绽百出的茶歇,每一个字都被错误的意志镀亮,变得耐磨结实,仿佛再也无法被修改。某些盲目满溢的借口正在将它们接管。我听到一阵阵可疑的不幸的掌声……

    我才发现,我寻到了知识,却并未寻到智慧。这一认知终止了我全部的交际活动,我变得胆怯,总是对着食物强颜欢笑……

    毒蛇进入书籍、不幸的掌声、胆怯的我对着食物欢笑……这些语词已超越语词本身而衍生出更加丰富的内涵,结合文本前后,辐射出各种具体而深刻的指向。毒蛇并非毒蛇,食物当然也不仅指食物,这些象征和隐喻,也许指明书籍流传中,形而上的世界固然经常遭受侵犯,形而下的生活面前,众生也往往示以投诚。

    三、才华的挥霍以及未知的走向

    一般来说,青年作家,尤其女作家,在进入成熟期之前大都会经历一个情绪化写作的阶段,比较经典的如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萨冈的《你好忧伤》,特别是杜拉斯,这位老少女直到晚年都依靠情绪推动延续写作的热情。当代诸多知名女作家如林白、陈染等的前期作品,也都以青春情绪的自我挣扎消耗分泌出一些文学的珍珠或沙砾。但也有少数作家,从一出场就越过了这个阶段,张爱玲二十出头走上文坛,即展现出完全成年化的视角和叙事;差不多同时期的萧红,无论年轻时(31岁去世,也没有老过)经历怎样的坎坷,小说中并不遗留自我挣扎的乱麻——萧红作品的动人心处,正在于一种天真烂漫的语调和堪称老辣的撷取与表现力所描绘的小人物痛与重的生活图景,是一个阔大的人类关怀的视角。渡澜同样以孩子的眼光和语调去透视尘世的表象与内里,也同样越过青年女作家常见的情绪化写作阶段。但跟萧红不同,她的语言和视角轻松打破传统汉语的范例,展现出一种轻盈又奇诡的,类似于二十世纪早期拉丁美洲魔幻主义先驱们的形式,来涵盖她那永恒而历久常新的寓言故事以及巨大隐喻。

    人们时常会陷入一种争辩,即真正好的文学究竟应该是大众的还是小众的,这种争辩其实没有意义,顶尖级的文学作品,必然有一部分属于大众读者,像雨果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乃至老马的《百年孤独》,都具有很高的普适度;但也有一部分杰作却注定只属于小众,如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小说。渡澜的写作还在起步阶段,目前看去她属于小众无疑。她打破客观世界逻辑的叙事形式构成了大面积读者的门槛或者障碍。很多评论家或者编辑,往往期待面貌一新的作品带来惊喜,又难以即时接纳这样挑战阅读惯性的叙事,假设渡澜跟普通作者一样从基层起步,可能会障碍重重,估计连各种省市文学刊物都上不去。就像张定浩说的,诺奖获得者爱丽丝·门罗的小说投给国内文学杂志估计不好发表。这种不像约定俗成的小说面貌的作品,就因为不像,原本可能遭遇各种阻碍,但是渡澜的运气和才华同样给力,几经周转,二十岁之前写的《乌尼戈》一下子发表在了2019年的《收获》上。这让她获得一个很高的起点,轻松越过了很多年轻作者要层层跳跃的龙门。如果说应试教育会磨掉很多天分极高孩子的创造力,当下小说家的成长模式,也会磋磨掉一些天分极高者的自信和勇气,使之慢慢步入雷同化的平庸。而渡澜轻松跳过了这些障碍。就此,渡澜是幸运的。但是这种幸运的后果究竟是什么,目前还不好说。在最新的《威风老虎》中她年轻而古老的箴言依然流淌其间:

    它有一段时间被当作双色球里的蓝球来用。这肿胀的痛让残缺的卡车司机哪怕在奔波一个月后,也能量不减,通红滚烫的身体可以叫威德尔海沸腾……

    人们追求艺术,只为一个新的开始。而作为新开始的不可避免的残留——穿刺皮肤的疼痛就这样存在着,通过一种又长又亲密的传输方式,在人群里流通。我们蔑视除它之外的所有疼痛……

    她把枕头钉在了我的床上,防止它把一些小的摩擦上升到暴力事件。骆驼奶以及静物或者钉子告诉我:理智会取得胜利的……

    我们背上的“老虎”随风唱歌,绝不增加人世间的痛苦。

    如果把双色球领会为历史转折时期的投机者,卡车司机的疼痛以及沸腾理解为lixiangzhuyi的激情,纹身的艺术当然也可以解释成疼痛是艺术的孪生姐妹,小说里的老虎,更可以作为对社会现实的画饼充饥,甚至渡澜自己的这些小说本身,也宛如一个个画在背上的老虎……但这些比比皆是的隐喻的符号已经失去了《乌尼戈》中的整体性,而变得随心所欲。

    只可惜不多久,老虎就爱上了划船,她的船桨溅起的层层水花淹没了我们的棉花房子和庭院,我们再次无家可归。生命的游戏似乎难以继续下去了,老虎的尾巴上乡愁难解,她气息缓缓地从我们背后走过去,在街道中缓缓刮着地皮,她依旧是不忘一抹温柔,雅布洛诺夫山脉在她前胸若隐若现,在火焰旁取暖的二云母同夜色逐渐逝去……

    我再次回想起了他翻滚的身姿,那些甲壳虫一样的圆形身体逐渐堆积,它们就如同一些久别重逢的人一样拥向我,最终塞满了我的脑子,他的无数的头盔们从我的耳朵里挤出来,流淌到闹哄哄之外了。很多年后,我依旧会思考,如何让他不要出现在九月下旬呢?用貂皮盖住洞口或是九月中旬的消防车?或许只能说服九月,千万不要出现在八月份之后了……

    大洞的右边爬满了葡萄藤,上面结着三年前的橘子。橘子们沉甸甸地低下来,当松鼠从它们身上跑过时,它们就会划出狗尾巴一样的弧度。橘子们快要掉进洞里了,它们就用这种恍然大悟的样子糊弄人,让人不敢摘下它们……

    就像渡澜的语言风格并非出自偶然,这种自由而特别的意象组合方式,也在从《乌尼戈》到《威风老虎》一路走来的路径上,一以贯之乃至变本加厉。能看出来,《威风老虎》中渡澜试图挑战什么,遮蔽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使用各种词汇时随意赋予某些能指而不顾及是否已建立起哪怕只是作者自己的语词体系。一个专心的孩子做出一个玩具,以此传达她的焦虑和不甘,那个玩具却一碰就碎了。一只碗打碎了,一只玉镯子打碎了,还有一个玻璃瓶也打碎了,许许多多不同材质的碎片堆到一起,在日趋纷乱乃至凌乱的意象里,已无从辨认每一类碎片来自何种器皿,或可还原出什么形状,因为文本中大量的隐喻普遍缺少一个基本的规范和命名——这是作家的权利,也是作家对于读者的义务——以致每一个词根的隐喻疆界彼此交互混乱模糊而缺少独立的意指,以致可能最理想的读者都无法准确接到作者一个传达之物。在试探触摸某种现实边界的努力中,渡澜跌入了切实的词语迷宫,给出了这样一堆缺乏能指的碎片交互驳杂之色,也导致了读者随时买椟还珠的可能。

    《威风老虎》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vkOvZdiHEYfbCCzHz598GQ

    《傻子乌尼戈消失了》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lb7OB3MdZlRICnZ9fE2f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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