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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声远去,君瑜毅然走入清心斋,眼前绿筱依依,声如幽幽杂弦,而景墙内,花香浓郁得化不开,那让人耳目清新的绿色,更似一股洪流,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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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夫人的花室。越至深处,清香绿意似滴出水来,月光透过棚顶的花藤,点点银华,都粘带着淡淡的花香。
君瑜经过这一段路,心都平复了许多,如此琅苑,怪不得太夫人深居简出,几不与世人相通。
此时她刚进入清心斋,便被冬香带入内堂,堂内早已燃烛,这烛心都是特制的,故而没有呛鼻的问道,闻之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冬香缄默不言,带她至老佛爷身前,便悄然退了出去。
白帘悠卷,檀香如宇,深色的贡桌上,木鱼略显陈旧,翡翠佛珠静陈,而一尊白玉观音却格外醒目。
那白玉观音高不过一尺,质地却是极为纯净,它玉色温润细腻,盘绿戴饰,双眉似月,直鼻小口,神态沉静祥和,衣饰简洁流畅,手持如意宝物,坐于莲花之上,端庄大方,生动而逼真。
听说这白玉观音,为京城的高官所赠,放置清心斋已有数载。此时太夫人沉坐斋内,一身玄红长衫,如同深夜的颜色,她背对着君瑜,像一座无形大山。君瑜望而生畏,竟生出凝重之情,临之如渊,近之如山,总感觉有股气压在心口,半晌未音。
“既然来了,为何不敢吱声?”
太夫人说话不温不火,可声音却是严肃的紧,君瑜不敢应声,整个人呆若木鸡,甚至有些惧意,早先准备的那些措辞,已无章节可言。
她心下明白,老佛爷平时看似平和,从未显山露水,但雷厉风行起来,巾帼不让须眉。
气氛有些紧张,一瞬间的沉默,似永恒般漫长。
“你可知错?”太夫人倏然而起,那烛光照着她的身影,巍峨而肃穆!
君瑜低着头,室内瞬间暗了下来,她压抑到极点而无处宣泄,而后“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她哪受得住这般阵仗!
君瑜颤抖中一阵抽泣,她倍感委屈,更多的却是惧怕,尤其是对太夫人。
太夫人声色俱厉,斥问君瑜:“怎么?你感觉委屈?!”
见那君瑜不敢应声,太夫人遂又厉声道:“那天柱峰常年厄事频生,即便是一个成年男子,在保险万全之下,也未必敢去攀那孤峰,而你却与文艾不知天高地厚,只为那株兰花,擅自攀上峭壁,简直就是胡闹!”
太夫人脸色冷峻,这丫头太过恣意妄为,她背对着君瑜,话里透着严斥之意。那君瑜花容失色,跪在地上半晌,几欲崩溃,早已失去了心理防线。
太夫人见之不忍,目的已然达到,自己这般年纪,何必为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更为担心的是自己的宝贝孙子。
文艾心性纯良、宅心仁厚,可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倔,他所认定之事,谁也无法改变,而文府上下,唯有眼前此女,他视之如珍,对其从令如流。
“文艾最近都做了些什么,你一一给我道来。”太夫人叹气,当看到君瑜擦拭眼泪,整个人心也软了,语气也平和许多,这丫头蛮像年少时的自己,她遂又柔声说道,“起来说吧,地上凉寒,而且你的腿脚现在也不方便。”
君瑜如遭特赦,连声谢过老佛爷,她擦泪起身站在一旁,将最近数月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包括棋馆里发生的那些事。
闻言,太夫人脸色缓和许多,甚至带着笑意,对文艾最近的表现较为满意。毕竟在外,文艾所言所行都代表着文家,而且他所行的都是些善举,尤其是棋馆行医、医楼给予伤者优惠,但让太夫人不满的是,文艾整日与君瑜厮混,尽研些哀诗悲乐之事,在她看来,那都是些粉墨伤雅、消磨志气的东西。
“诗乐虽雅,大多愁肠之词、哀怨之调,再者伤春悲秋、消磨人志,用以悦性陶情,浅尝辄止即可。”
太夫人淡然说道,她所思来,男儿大丈夫应顶天立地,身当有所为,竭心为国为民而后家。
一旁的君瑜,静静听着,丝毫不敢懈怠。
“今日之事,老身训你,只为教你,做事得分重轻,该为则为,识大体、识大局。你要记住,任何一件小事,只要牵扯到家族、或是个人安危,就是大事。”
“君瑜谨记。”
太夫人笑容可掬,将早已泡好的碧螺春端来,对着君瑜说道:“你这便过来,与我品茶。”
君瑜战战兢兢,不敢相信:“老佛爷,奴婢不敢!”
她不知老佛爷,又是唱的那一曲?这一遭,老佛爷对一切似乎了如指掌,她节节受制,像是一步步走入猎人的陷阱一般。
太夫人严声道:“在文府,老身从未把你当丫鬟看过,‘奴婢’二字以后不可再在我耳边听到!”
君瑜怕惹恼老佛爷,便硬着头皮上去,她坐立不安,茶未入腹,却一连“咳嗽”数声。那冬香闻声从后房赶来,误以为老佛爷受了风寒,但见老佛爷好端端的,而一旁的君瑜却不停咳嗽。太夫人喊住了她,吩咐她在卧室的柜槅里,把那蓝色的包裹拿来,那包裹是她老友从北方捎来的特产零食,大多以蜜饯果脯为主,还有些宫廷糕点。
君瑜连声抱歉,面红耳赤,不过那茶说不出的清新,她很少喝绿茶。
太夫人笑道:“这茶怎么样?”
“色青,香郁,微涩。”
君瑜浅语,又小抿一口。
品茶,亦如人生。
“你倒是聪慧。”太夫人赏识说到,“这是雨后碧螺春,而所谓雨后,即是自谷雨之后,此时采茶,茶叶已舒展开来,叶的味道盖住了芽的味道,相对苦涩些,亦如人生。”
太夫人所说意味深长,君瑜听之萌生他想,总觉老佛爷话里有话。两人往来数语,不多时,那冬香拿着包裹,悄然走近,她拘谨说道:“老佛爷,您要的包裹已经拿来,还有其他吩咐吗?”
太夫人望向冬香,和蔼道:“你也一起坐下吧,辛苦了一天,暂时不用再张罗其他。”
那冬香屈身谢礼,便与君瑜坐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心理踏实了不少,老佛爷平时就待她们不薄。
却闻果香浓郁,原来老佛爷已将包裹解开,里面的蜜饯果脯透过油纸,传出一股浓浓香味。
少女不免嘴馋,两人在老佛爷面前,几乎哄抢起来,哪还有半点矜持,太夫人不觉有趣。
那些零食种类繁多,都是精心细选,且都是太夫人过往最爱,她不由心中暗叹,老友有心了。
老少闲谈,和着干果蜜饯围炉夜话,少者听诉,多是天方夜谭。
向来他人所说过往,皆为故事,听者洋洋入耳,所思在己。唯有自己的故事,才叫人生。
不多时,太夫人似是故意支开冬香,她让冬香暖些热水,以备梳洗安寝,那君瑜猜不出用意,以为老佛爷下了逐客令,正欲抽身离去,却被太夫人突然喊停下来。
君瑜转身间满脸疑问,只见太夫人从怀中取出细软,左手轻拿捏着君瑜指尖,似蜻蜓点水般,并细细打量着她,那目光如柔和的风,更似长辈对晚辈的爱。
四下无人,太夫人将玉镯拿出,并亲自未君瑜戴上,君瑜初触那琳琅玉镯,肌肤如沾冰露,再透过烛光,玉镯光如绿野,让人心下觉得安宁。
自古相传,玉养人三年,玉养人一生,果真不假。
“很惊讶吗?这是我祖传的玉镯,只留女眷,却未料想,几经转手,终归我处,于今便传给你。”
太夫人轻言,在她送出玉镯一刻,如释重负。
遥想一生,从出生到出阁,为人母再为人祖,已有六十于载,此中风雨惊雷,便伴了终生。
“谢谢……祖奶奶!”
君瑜喜极而泣,双膝跪地,向太夫人行了大礼,她已然知道了老佛爷心意,本欲探其身世的想法,也抛之九霄云外。
“夜已深,你起身回去,照看好文艾。”太夫人慈笑道,“那株兰花,待你痊愈,即由你亲自照顾,那东西太过娇惯,老身可不愿照料。”
君瑜欣然允诺,在她走后,太夫人轻叹,透过窗户外的月光,想起了曾经的故人。
只是时已渐晚,岁月留情不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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