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父亲母亲,我写过不少的文字。先前,我的笔触是轻盈而雀跃的,当我再次写到父亲,他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我笔下的文字也因此变得沉重、哀伤、忧郁,尽管我异常迫切地想通过文字,留下一点什么,却悲伤难抑,几次难以下笔。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这是唐朝诗人元稹的诗,现在真的要来了。
奄奄一息的父亲,此时像一堆干柴,堆在病床上。他更像风中的残烛,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亮,随时可能熄灭。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半开,呼吸似有若无,意识也不大清楚了。我替他揶被子的时候,看见他的腿,只剩下骨头,几层褶皱的皮无力地包裹着。我曾经英俊健美的父亲,已经令人不忍多看了。他的一只手时而抓住被角,时而无力地挥舞着,稀疏的头发像病房的床单一样白。此情此景,让我彻心彻骨的疼,以至于嚎啕大哭……
同样苍老瘦弱的母亲,在一旁无声地抽泣,她的眼泪早已流干。照顾父亲多年,她的身体彻底垮了,比父亲的情况好不了多少。4年,近2000个日子,母亲用深沉的爱意,常人无法想象的耐心,无微不至、竭尽全力地陪伴父亲。她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眼神里透着绝望和无奈,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突然又带着哭腔对我说:“医生说整不好了,怎么办?幺儿,你想想办法,让你爸多活些日子。他前脚走,我的后脚就跟着他走。”
母亲的话,我信的。父亲是天,儿女是地,她唯独没有自己的“天地”。她的天快塌了,她如何安然活下去?父母在一起生活55年,养育了三个儿女。两人年龄只相差几个月,彼时父亲英俊潇洒,母亲温柔贤惠,一对璧人,琴瑟和谐。在我的记忆中,他俩几乎没有分过伴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枣木棒槌,成双入对。因此,他俩时常被风趣的三婶调侃:是他们那一代人中极少有爱情的夫妻。
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识字不多;父亲是国家干部,肚子有点墨水,伤春悲秋,眼神带着忧郁的文青。他俩是“娃娃亲”。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母亲没有主意,凡事都听父亲的,是极温顺的女人。父亲高亢地一声:“金枝”!母亲就迈着小碎步走到跟前,忙这忙那,脸上堆满笑容,眼里充溢着甜蜜、宠溺。在我的脑子里,经常会跳出这样一幅画面:父亲盯着电视看,母亲盯着父亲看,她自己不看,让父亲说给她听,父亲洋洋得意,高谈阔论,有时还“轻蔑“地瞥一眼母亲,母亲望着父亲,含情脉脉,满脸崇拜。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在公社上班,骑永久牌自行车,戴时尚手表,白色的确良上衣,灰色卡其布裤子,皮鞋锃亮,头发光洁,牙齿雪白;周正、体面、时尚、优雅,梦一样的男子。母亲则是粗壮耐劳的家庭妇女,一头短发,不爱打扮,显得很土气,与“文艺”更是沾不上边的。父亲对母亲没有丝毫嫌弃不说,还时常夸她,我和弟弟感到肉麻,就在一旁撇嘴,表示不认同。父亲就带着拖腔,温和而严肃地对我们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在他心里,母亲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偶尔说说母亲,都是带着宠爱、嗔怪的语气。我们做儿女的,不能对母亲有丝毫的不恭、挑剔、不满。
下班后的父亲,角色转变很快。脱下时尚的衣服、鞋子,换上旧衣服,戴一顶破草帽,就是一活脱脱的农民。一口白牙,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古铜色皮肤,镶嵌着轮廓分明的五官,刀刻一般,英气逼人。像极了高仓健。里里外外,父亲都是一把好手,相邻都十分羡慕母亲找了一个吃国家粮,又顾家的好男人。
农忙季节结束后,母亲就扔下儿女,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揽着父亲的腰,花枝乱颤地扬长而去。她去单位陪伴父亲,短则十天半月,多则几个月。我们几兄妹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说母亲爱父亲,超过爱孩子。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在家里闹翻天,不是福大命大,可能活不到今天。一个女人,对男人痴心到连孩子都顾不上,天下也许只有我的母亲了。
父亲口才极好,声音很好听。经常用一口“塑普”给我们讲古今中外的故事。夏天,一家人在外面乘凉,我们三个孩子睡在竹床上,母亲在旁边拿着蒲扇赶蚊子,父亲边喝茶,边讲故事。他喜欢给我们讲《三国演义》 《红楼梦》 《水浒》中的人物。有一次,他讲到曹操杀吕伯奢全家人的时候,忽地站起身来,把桌子上的杯子摔在地上。并当场告诫我们,人要讲良心,不能做无情无义的小人。
父亲自律、上进。只有初中学历的他,通过自学拿到了本科文凭。没能走进大学校园,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憾事。因此,他对三个孩子的要求很严格,期望值也很高。记得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考了班上第一名,父亲奖了我一双棕色皮凉鞋,一件玻璃纱面料白底红花的裙子,还有钢笔、日记本。弟弟考得不好,跪了整整一下午。当我穿着新裙子新鞋在弟弟面前炫耀地走过,惹恼了他,他站起来追着我打了一顿。结果弟弟也挨了父亲的打。父亲就是这样奖罚分明,从不含糊。
每天一大早,父亲就拿着一本书,在书房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志者、事竟成。这些警世恒言,父亲现学现卖,经常搬来教育我们。父亲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缺少安全感。他给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别人即天堂,别人即地狱,别人靠不住,路靠自己走,不要轻易依赖别人。
父亲是一名新闻记者,每次回家,都会将采写的新闻报道,用他的“塑普”读给孩子们听,他读得很投入,深情处,还会流下泪来。有一次弟弟在父亲读到激动处的时候,“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因此挨了父亲的揍。最让父亲开心的,他采写的新闻报道被市台省台采用,并获得省市大奖。回家之后,母亲会做几样好菜庆贺。我们会借机提出很多要求,父亲会满口应承。弟弟骑到他脖子上“做窝”,他也不管,任由他撒娇、闹腾。
母亲大条,父亲细腻。父亲主内,母亲主外。给孩子洗衣服、剪头发、剪指甲,都是父亲的事。母亲多半在外干农活儿。那时,不论家里多困难,父亲一定会把我们的学费提前准备好。通常开学三天后,老师就让没交学费的站起来,我们兄妹三个从来没被催过学费。彼时在小伙伴面前走过,耀武扬威,昂首挺胸,很有面子。
岁月流转,家境渐好,三个儿女先后成家立业。退休后的父亲,也没有忘记学习。看书,写作,听讲座,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晚年生活充实、平顺、和美,一场疾病,毁掉一切。
4年前的冬天,父亲突患脑溢血,住院半年,经历4次大的脑部手术,命是保住了,但很长一段时间神志不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病情严重时,父亲还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身上经常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而他害怕父亲摔倒,从不躲闪父亲不知轻重的拳头,等父亲睡着了,她就躲在厕所偷偷哭泣。而这些都是我们事后听病友说的,母亲害怕我们担心,耽误工作,一直对我们隐瞒得严严实实。整整一年,从病房到家里,都是我母亲陪伴左右,悉心照顾。70岁的母亲,身体原本孱弱,加上通宵达旦守着父亲,一天天憔悴、消瘦下去,差不多都快撑不下去了。我们劝她回家休息,哪怕睡一个晚上的安稳觉也好。可母亲此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倔强和固执: “你爸抽了针头痰卡在喉咙了呢?他半夜还要吃药,他喜欢掀被子,醒来要喝几次水,如果看不到我他会烦躁,捶背的轻重、热敷的水温要刚刚好!”……
我的母亲,对病中的父亲有太多的担心和焦虑,生怕有丝毫闪失。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就连我们儿女照顾,她也有一百个不放心。更别说花高价雇请的护工了。
记得一次,父亲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母亲紧紧抱着父亲大哭:天啦!老头子……我也站在一旁拉着父亲的手哭,母亲绝望地喊着:快叫你弟弟来!快!你爸恐怕不行了!喊完就晕了过去……那一刻,我深深理解了父母的深情相依,不离不弃,在生死的边缘,我的母亲抱着他深深依恋了几十年的丈夫,她是那么绝望,那么无力,那么心痛,那么不舍。
历经生死劫难,母亲把父亲看得更重了。父亲的丝毫好转,她都会打电话给我们报告喜讯:“你爸能自己吃饭了,他认得好多字了,他今天还自己走到厨房,他一下子就认出老三,叫小名都不取彩(方言:没什么)他居然能够叫出书名,认出你舅舅舅妈,得意得很,腿不停地嘚(方言:晃)。”母亲说父亲只要想起什么,就晃腿,表现出很开心,很得意的样子。每每跟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都高兴得像个孩子。电话那端的她喋喋不休,滔滔不绝,有时候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父亲并没有如我们所愿,一天天好起来。反而更加糊涂,很多时候,连孩子都不认识了。不过他还认识母亲,母亲离开一小会儿,他都发脾气,不肯吃东西。有一次,母亲要上街买点东西,让姐姐看护父亲一会儿,父亲大喊大叫,乱蹬乱打,姐姐没办法,把刚出门的母亲又叫了回来。有人说:满堂儿女,比不上半路夫妻。人老了,病了,能够陪伴你的,唯有你的老伴。照顾父亲,母亲的耐心、细心、真心,真是到了极致。连两个个姑姑都说,你妈把你爸的病看得太“神秘”了。
每天早上起床,母亲伺候父亲吃药,吃早餐,然后就是按摩,散步。父亲卧在床上,母亲先用按摩器全身走一遍,接着手脚并用地按、揉、推、捏、锤、踩……动作轻柔,手法娴熟,俨然一位专业按摩师。一小时按下来,母亲已是大汗淋漓。父亲也很配合,随着母亲的手法,闭目养神,均匀呼吸。穿衣起床,母亲把父亲搀扶到轮椅上,出门散步。母亲此时像一名坚强的战士,脊背笔直,步子如风,推着父亲满街逛,遇到好看、热闹的地方就坐下来慢慢欣赏。
父亲胃口不好的时候,自己不吃,要母亲喂才吃。米饭要软,还不能糊汤,菜的咸淡火候要把握好,鱼刺要先剔除出来,烫的菜要先吹凉,一口饭要荤素搭配喂下去;每顿饭,母亲都按着父亲的胃口,做得相当精致。父亲不爱吃的菜,决不端上桌。即便如此,父亲还时常嚷嚷着这样不好吃那样不好吃,有时候还摔碗,吃着吃着装睡着,母亲得哄上好一阵子他才肯把饭吃完。一顿饭往往要吃上几个小时,饭菜来回热好几次。
父亲午睡,母亲忙着收拾,洗衣服,打扫房间,这个当口还时不时地瞧瞧父亲,被子是否盖好,系在手上的带子是否松掉,呼吸是否顺畅;母亲往往要看好几回,才放心做事。父亲午睡起来,两老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父亲坐轮椅,母亲找来跟轮椅一般高的椅子,并排坐在父亲旁边,两老头挨头,手拉手(不知母亲担心父亲从轮椅摔下来,还是舍不得跟父亲分开)。劳累一上午的母亲终于可以小憩片刻。阳光下,满头霜雪的老夫老妻,两双苍老的手紧握在一起,满脸安详、陶醉、满足。
晚饭之后,每天烫脚是必不可少的。母亲打来一桶温度适宜的热水,在父亲的头部、双手、大腿裹满滚烫的毛巾,父亲全副武装,像置身在一个大蒸笼里,惬意地泡着脚。热气氤氲,微弱灯光下,母亲的水换了一桶又一桶,直到父亲出身微汗。
每天、时时、刻刻,母亲都是如此周到贴心地照顾着父亲。我们时常忘记了她也是七十岁的老人,她照顾父亲的劲头、状态,是一点儿也不显老的。比母亲高半个头的父亲,比母亲壮实得多的父亲,母亲一把就能抱起来,还不带喘气的。说实在话,我们做儿女的都做不到。我们对母亲佩服至极!
人得多情人不老,到老情更好。从童年到老年,一路走来,任岁月清浅、风霜雪雨,老病相催,生命垂暮,两颗心依然紧紧拧在一起,深念着对方,这份深情,这份挚爱,让人动容。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 而这样的爱情,恰好说中了我的父母;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也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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