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街角的面摊却还支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棍插在灶旁,上面缠着块带着油渍的黄布。布上写着“昨日面馆”几个大字。
桌旁做着一个穿着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桌上摆了一碗坨掉的阳春面,几个空酒瓶,和半瓶没喝完的酒。
小二连打数个哈欠,却并没有急着收摊的意思。而是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几口灌进肚里,然后晃了晃脑袋。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小二的举动,自顾自地将杯中剩下的半口酒仰头倒进喉咙,接着又倒满一杯。
“容兄好不惬意。看来我来晚了。”另一个男人从小巷深处走了过来,用脚勾出桌下的凳子,坐在男人对面。
男人也不理会,继续自斟自饮。
来人拿过一只空酒瓶凑近鼻子嗅了嗅,笑道:“你当年百酒穿肠过,独爱竹叶青。几时口味变了?”
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竹叶青太烈,喝不下去了。”
来人不再追问,又上下打量男人片刻,忽然惊道:“你的剑呢?”
男人头也不抬地回道:“当了。”
“别闹了。”来人略微握起拳头,脸上却仍带着笑意,“我太了解你了,你不会的。”
“确实当了。”男人依然没有抬头。
“当了?”来人的拳头越握越紧,忽然一把揪起男人衣领喊道,“容泽!你是个剑客!你把剑当了?!”
“剑客两个字并不能当钱花。”容泽拽开领子上的手,又灌下去一杯酒。
来人沉静片刻,问道:“大嫂没拦你?”
“她死了。”容泽的脸上十分平静,连一丝悲痛也没有。
“怎么死的?”
“病死的。”
“你把剑当了是为了给她治病?”
“嗯。你给的那棵人参见效了,当时我高兴的简直要疯了。可大夫让继续服用。我没钱买。”
“我不是给你寄了一些钱吗?“来人不解。
容泽苦笑道:“可是依然不够。”
的确,当年他只知道容泽的妻子生病,却不知道病的这么严重。
容泽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几年没见了,他竟瘦了许多,也黑了些。
“你不在宫里,怎么有空出来?”
来人笑道:“我早就不干了。”
容泽皱了皱眉道:“云澈,我太了解你了。你拼了命才得到的职位,怎么可能不干了?”
来人摊手道:“我就是收了别人一点心意而已,结果他们就咬着我不放,我人缘不好,也没人帮着说句话,就玩完了呗。”
容泽似乎想到了什么:“是那根人参?云澈道:“没错。我听说大嫂生病,正好有个侍卫送我一棵人参,我就收下了想给大嫂补补身子。”
容泽道:“你为什么告诉我是皇上赏的?”
云澈无奈道:“说是下边人送的你能收吗?”
容泽长叹一声道:“一根人参顶你一年俸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送给你!”
云澈道:“没错,后来我被牵连到一桩案子里,关了几年,这不刚放出来。”
云澈说的云淡风轻,可容泽眼眶却早已湿润。但泪水始终没有落下,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忍耐。
云澈恨贪如仇,最后却为了兄弟毁在了贪上。
云澈并不以为然,又接着说道:“你当时收到的那笔钱就是我在被抓前寄出去的,可惜全部家当也只有几十两,屁都不够。”
容泽嘴角抖动了一下道:“那些钱已经帮了我大忙。”
云澈道:“早知道大嫂病的那么严重,我应该在进去前帮你借些钱的。”
“你够了!”容泽终于失控,汗水和泪水一起流进嘴里,味道有些咸的发苦,“你还想让我欠你多少?!”
云澈笑道:“你不用谢我。要是我富甲天下,你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了。说到底,还是兄弟没本事。”
容泽苦笑道:“要是我不执意当什么剑客,去做点生意,说不定,你现在早升官了。”
云澈耸了耸肩道:“其实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想着要发财,毕竟咱俩干的都是不赚钱的勾当。”
容泽哼了一声道:“是啊,侠不以武犯禁,官不以权谋私。本来就很难富起来。”
“可是……你后悔当年的选择吗?”云澈忽然正色问道。
容泽字如金石道:“不后悔。”
云澈笑道:“我也不后悔。”
容泽道:“咱们两个不后悔的穷鬼应该干一杯!小二,上竹叶青!”
云澈笑道:“你不是不喝竹叶青了吗?”
容泽道:“烈酒只和兄弟喝!”
四更敲过,两人一前一后醉倒在桌边,记忆飘回年少的时候……
十几年前,大雪纷飞。两个少年长身玉立,在雪中读书挑剑。
“云澈,你以后想做什么?”叫容泽的孩子笑着问道。
被唤做云澈的孩子抬眸一笑,道:“我要成为皇宫里的羽林军校尉,统领宫中禁军。你呢?”
容泽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要做一名剑客,仗剑江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后来,云澈金榜高中,会武宴上风光无限。而容泽虽成了剑客却未能了无牵挂,因为他有了家。
这间面馆叫“昨日面馆”,它的面不好吃,酒也不好喝。因为它主要卖的是回忆,煮的是心结。
“既然想坚持一些东西,自然就要舍弃一些东西。是你的走不开,不是你的也求不来。人不能太执着。”小二打了个哈欠,看看桌边熟睡的两人,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收起了布满油渍的黄布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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