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等等!”散朝后大臣们鱼贯而出,李稷匆忙追上素衣少女,有点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少年本就比她年长,此刻站在她面前就恰好挡住了日光,萧衍抬起头逆着光望过去,那好看的浓眉此刻拧做了一团,眼神里满是不解,探究还似有一点愤怒。
少女没有说话,心里酸酸涨涨的情绪瞬间溢满,她怕一开口就要爬上眼眶,只徒然地挣了挣被李稷握住的手臂。
萧衍有一点恨自己,恨自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是会在喜欢的人面前软弱得难以自持。
不断有好事者投来目光,一向稳重端庄的二皇子极少在人前如此失态,自是能引发众人的围观好奇。
“皇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李缙疾走两步,赶上来阻止。
“阿衍,你说话,到底是为什么?”李稷毫不在意,对李缙的劝解充耳不闻。
“皇兄!”李缙加重了语气,复又叹了口气,软下来,“皇祖母近日来对阿衍也是挂念得很,不若我们陪阿衍在临行前,一起去拜见一下皇祖母。”
少女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李稷这才放松了手劲,牵上萧衍向慈安宫的方向走去。
李缙没有真的跟上去,只静静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思绪复杂,阿衍从小便在宫中和他们兄妹几人一同长大,因着父亲远离,母亲遁世的缘故,皇祖母对这个小女孩格外地关照爱护,更甚于几个亲生的孙子孙女。
因着父辈的情谊,李缙也一直将阿衍当作自己的亲生妹妹看待。
小时候因为和萧衍年龄最为相近,而且他和萧衍两个人小时候都颇为淘气,所以一路打闹着一起长大,皇兄是他们中最为老成持重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稷会不动声色地保护起萧衍。
随着年岁增长,几个亲近的人都看出来,萧衍成了李稷的心上明月,直至如今,终于化为解不开的结,只要碰到萧衍,他便失了分寸。
或许是从六年前,萧大帅将萧衍接去西北大漠开始,他们几人的命运就开始悄然地发生变化吧。
时光走笔,幼时的岁月已是翻不回的过往篇章。
李缙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怅惘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消散。
李稷也没有真的带阿衍去见皇祖母,找了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便停下了。
李稷细细地拂去阿衍脸上的泪痕,背着宫人,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感情,目光随着指尖扫过萧衍身上的每一寸,从头发丝到脚尖,每一眼都很珍重。
“阿衍,你瘦了。”声音低切,可以滴出水来的柔情。
萧衍疲惫的面庞挂满哀伤,她伸手拽住李稷的衣袖,“稷哥哥,我没有爹了。”好似被这句话打开了开关,眼泪又不听话地簌簌而下。
事情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一直作为现在家里的顶梁柱被推着走,好似过了很久,好似处理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听了很多话,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但直至面对李稷说出这句话,萧衍才在心里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孤儿,隐忍了多日,她第一次像一个小孩一样哇哇地哭了出来。
李稷将她揽进怀里,细细地抚摸她的后背,“还有我呢,阿衍,我还在,我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日的凉风吹得人身上心里阵阵发冷,萧衍推开李稷,一点一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平静地看着他说,“稷哥哥,我要为我爹报仇。”
所以她才要以女儿之身扛枪跨马,远去那砾砾黄沙的大西北。
眼前少女倔强而又坚定的眼神,似两只利箭一下子将李稷射了个对穿,藏在心底的那一点惭愧瞬间便无所遁形,一刹那间他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可是,报仇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李稷缓道,顿了顿又说道,“我已经向父皇请旨,准许你我二人的婚事,到时候你便是皇子妃,皇祖母,父皇,我,阿缙,还有阿芾,我们都会帮你查清事实真相的。”
萧衍愣了一下,父亲这次死在西北,回来的军报说是死于北狄人之手,虽然凭着父亲的身手和在塞外多年征战的经验,这种结论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可是自己也只是微微怀疑事情有蹊跷。
这次请旨随军,也存了一份去到事发之地查明真相的心思,若真是死于北狄人之手,自己拼了性命也要杀他们个满地打滚求饶,若事情另有真相...只是不管怎样,自己势必要亲手了结仇人的。
可是,李稷这句话,倒似认定了父亲的死,不是北狄人的祸乱。
“没有用的,”萧衍没有深想,只当他是关心则乱,摆摆头道,有些事情虽然没有人明确提及,但是大家已然心照不宣,她知道稷哥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想要挽留自己留在京都罢了,“你看我早已及笄,可旨意却迟迟未下...”
萧衍内心苦笑,当初违逆父亲心意,执意要回京都,还以为皇上是因为自己远在西北,不得教化,才会一直不允许自己嫁与李稷,可如今她回来了,皇上还仍旧放置不理,纵然萧衍再愚钝,也明白了几分。
只是如若当初自己没有一意孤行回到京都,而是留在父亲身边,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思及此处,萧衍内心再次翻腾起无边的悔恨,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所以有些事,她一定要亲手去做。
找到仇人,然后亲手割下他的头颅,给父亲祭酒。
萧衍望着眼前这个人,也不过弱冠年纪,可那眉间的沟壑却深得化不开一般,遮盖了少年郎的光彩,透着一股老气横秋。此刻听了她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
“别瞎猜,如今一切未定,就一切都还有可能。”李稷这句话说的很有主意。
萧衍勾了勾嘴角,伸手抚上他的眉头,想要将那些沟壑展平,这张皱巴巴的脸看久了,似乎都忘了这张脸的主人过去其实是很爱笑的,笑起来露出一嘴的大白牙,带着天高云阔的疏朗,不拘一切的恣意,可消冰雪。
他活得,也不自在。
半晌,萧衍放下了手,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定定地看向李稷的眼睛,说道,“那,稷哥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你便娶我,可好?”
“胡说!不准死!”李稷急急地抓住萧衍的手,“你一定要如此决绝吗,当真半点不后悔?你若后悔,我即刻便去向父皇请旨,求他另派他人。”
“今日紫宸殿皇上金口玉言,岂是你说换就能换的。”
“或者,我可以替你去。”
“稷哥哥糊涂了,皇上已经派了阿缙,你便是京里唯一的成年皇子...”萧衍知道此事敏感,便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之位如今仍然悬空,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的行差踏错。
更何况,今日在大殿上,他其实是有机会的,只是须臾的犹豫,一切便不言而喻。
这些,萧衍不是不懂,只是本能地不敢深想,再想下去,她怕刚丢了父亲,便又要再丢掉眼前人。
“好,那你随我去见皇祖母,皇祖母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此胡闹。”
“稷哥哥,为人子女,有些事我一定要亲自去做,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那...”我呢?
李稷没有问出口,在命运的齿轮里,似乎谁都没有主动的选择权,但是萧衍是他唯一想要抗争的执着,他以为,他的阿衍是会永远和他站在一起的。
曾经以为的理所当然一瞬间被人否决推翻,他突然觉得这个世道有点荒诞。
李稷看着眼前的人,恍然觉得她已经不是那个会“稷哥哥”“稷哥哥”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还会说,会乖乖穿好红嫁衣等待自己的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阿衍了。可眨一眨眼,不是她又是谁,李稷心里怆然地嘲笑自己。
他太知道他的阿衍是个什么脾性。
他固执地拉着她不肯放开,生怕转身即是天涯。
“稷哥哥,我明日便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阿衍...”你好狠啊。
李稷失魂落魄地回到承乾殿时,福生正在大门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刚看到李稷的身影,便上前迎了他扶进殿内,人坐定都没来得及让他喝口茶匀匀气,便屏退了左右,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李稷,说道,“杜太师派人秘密送来的,说让殿下务必第一时间看信”。
听到福生报出的名号,李稷不动声色地整肃了心情,展信只一个字,“等”。
他眸光微动,明白了杜太师的意思,时机未到,切勿妄动,为免功亏一篑。
直至此刻,一直混乱溃散的神志才逐渐转醒过来,今日在大殿外的举动,可谓是石破天惊,这么多年来费心筹谋,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若因为今天的冲动而毁于一旦...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这种放纵的感觉却像毒药一样让自己迷恋,多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畅快恣意,随心自由,只为自己而活的感觉。从9岁那年,亲眼目睹了母妃之死后,李稷便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直至那个鲜亮明快的身影肆无忌惮地闯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又慢慢占据了自己的心,李稷才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才重新学会了跳动。
可是现在连她,也要离开自己了。
李稷心里竟罕见地生出了一丝踟躇,可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不到粉身碎骨是停不下来的。
今天,这就当做是自己最后的任性吧。
李稷将福生一并赶出了门外,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许任何人近身伺候,只攥着信沉默地枯坐,在内心细细品咂过往和萧衍的一点一滴,萧衍是他不长的人生里除母妃外唯一的明亮,随着室外天光一点点地亮起,李稷心里的明亮却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李稷沉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冰冻三尺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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