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门村

文｜MOMO

我小时候最爱围着外婆听她讲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这时候外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藏着种种神秘故事，我听得认真，外婆也沉浸在讲的故事中，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可唯独提到汤门村，外婆就会立即闭上嘴，然后长叹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嘴里絮叨着：“不能提不能提。”无论我怎么追问外婆都会想法子岔过去。

其实不仅外婆对汤门村这个地方闭口不言，这镇子上凡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或多或少的知道汤门镇的事，只不过大家像是极其避讳汤门村的事，仿佛提了就会发生不好的事。其实说起来，我们村还是是这周围离汤门村最近的村子，隔了两座山，徒步走的话也要两天一夜。

隐藏再深的秘密知道的人多了，也会露出些苗头。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偶尔也会感慨几句，我幼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躲着偷听那些老人家嘴里偶尔冒出来的汤门村的事情。这些年我东家听一些西家听一些，也知道了一点汤门村的事。

汤门村几十年前是这周围这十里八乡最穷的村子，几代下来死了不少人，到最后村子里不过几十口人，四面环山，交通十分不便，吃水困难，庄稼年年收成不好，家家吃不起饭是常有的事。据说曾有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吃上一口饭去偷粮食，结果被人活活打死在村里的粮仓门口。手里抓着一小捧糙米，到死也没松开手。

人命比不上粮食。

这事是我躲在村子口那棵空心大树里玩，听到那个村子口的那疯癫老头儿嘴里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这个事。那老头来到村子不久，看得出来年纪很大，浑身脏乱不堪，晚上就睡在村口那个曾经栓牲口的棚子里。大人们都叮嘱小孩子离他远着些。我当时听到他嘴里念叨着汤门村，就把外婆叮嘱我的事忘诸脑后，爬出树桩子想凑近听得仔细些，突然那老头发了疯一样冲过来抓住我，嘴里还大喊着，不能喝啊！去汤门村！声音凄厉，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号。我吓得不敢动了，反应过来之后想跑但是甩不脱这疯老头，那枯柴一样的手紧紧钳制住我。好在杨叔回村把我救了下来，那天已经是傍晚，村子口本来就已经没什么人了。过后杨叔抱着已经被吓傻的我把我送回家。

回到家后，当夜我就高烧不退，大病了半个月，急的外婆去请了村里的神婆来，迷迷糊糊中听那神婆嘴里念念有词道：“这孩子是撞了邪祟，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诅咒还是这么骇人。”我心里是不信这些的，很想挣扎着起来告诉外婆，我只是生病了，很快就好的，但是高烧中的我连睁开眼睛都很难。再后来那神婆给我灌了一碗像泔水一样的东西，再过没几天，我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大病痊愈之后，外婆狠狠训斥了我一顿，我也就没敢再问关于汤门村的事。只是后来听说，那疯老头被村长关了起来，每日送饭，不许他再出来害人。

经过此事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再偷摸打听关于汤门村的事，那天傍晚发生的事到底是让我吓破了胆。

虽然不敢再打听，但是我在心里还是忍不住偷偷想。这村子几代下来，最后就剩下几十口的人，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这村子里的人偏要守着这个村子，将一代又一代的人命都搭了进去。而那神婆说的诅咒到底和这汤门村又有什么关系。

这问题困扰了我数年，后来年纪大了，被父母接回了镇里。

离开村子三四年我都没再回去过，直到杨叔来镇里置办货物，多番打听找到我家告知我外婆病重。我这才顾不得其他，留了封信连夜跟着杨叔回了村子。

我回去的时候外婆已经有所好转，那个曾经给我看过病的神婆也在。我这才仔细打量她，这神婆乍一看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但是那双眼睛目光灼灼，让人不敢直视。

村子里的人恭敬地送走神婆后，外婆抬起眼皮，这才发现我回来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亮光，朝我伸出手，我握着外婆干瘪的手，外婆竟然瘦的这么厉害！外婆看我哭的厉害，像小时候那样哄我，伸出手想要给我擦眼泪。

将外婆哄睡着之后，看着杨叔徘徊在门口还没走，我抹了眼泪走过去，杨叔嘴角嗫嚅了半天，最后下了老大决心一般说道：“你外婆不是病。她，她去了后山！她想你想的厉害，你也知道后山的荠菜长得最好。”

杨叔重重叹了口气，又和我说了几句，拍了拍我肩膀离开了。

杨叔走后，我扶着门框，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来，生怕吵醒外婆。

以前村里遍地是荠菜，我最爱吃外婆包的荠菜饺子。后来发现这东西能卖钱之后，村民把这荠菜挖了个光，结果这村里突然有一天突然一棵荠菜都找不到了。

直到有一天有村民发现后山里荠菜长得好，虽然忌讳着后山住着的那个人，但是架不住诱惑，到底等到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去了后山，结果几天之后也没见这着人回来。村长带着村民，带着家伙去了后山，结果只抬回来已经腐烂了半边尸体的人。自此后山彻底是成为禁地，别说去了，提起来都是毛骨悚然。家里有爱哭闹的小孩子，大人就会板起脸吓唬他要将他丢到后山，一度成为止小儿夜啼的事。

而后山里住着那个人我也是在外婆说走嘴的时候知道的。

那人是陈婆子，是几十年前唯一从汤门村活着出来的人。

又过了半个多月外婆逐渐好转，开始能下地走动，她便催着我赶紧离开。我不放心外婆，又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到镇子里。外婆气的不理我，晚上我和外婆挤在一张床上，抱着外婆干瘦的手臂，只觉得安心。

外婆好转之后，我在村子里慢慢走着，这里有我熟悉的溪水，大树，石磨和粮仓。村子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过了林子就是后山。在那个村民死在后山之前，我一直在这片树林里玩耍。站在林子口，日头西斜，将树林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突然林子中一闪而过一个影子，心里有个声音似乎在催促我追上去，大脑一片空白，等清醒过来，已经追着那个影子出了树林，站在后山前的空地上，看着面前背对着我的佝偻身影，我的心紧紧提起来。

那个佝偻身影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她的脸，我吓得失声惊呼。

那张脸上密密麻麻的烧伤，整张脸已经变形，唯独那双阴鸷的眼睛像钩子一样锁在我身上。

这人是陈婆子！

汤门村发生大火，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了，后来来到我们村子，常年住在后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声音沙哑，一场大火也灼伤了她的喉咙，直到后来我回到家里，脑子里也回荡着那道阴沉声音。

“汤顺在哪里？”

回去之后外婆见我魂不附舍的样子担心极了，为了不让外婆忧心，我强打起精神，只是说外面跑的时候摔了跤。

外婆仔细看了我两眼，就在我忍不住要和盘托出的时候，她移开目光，叹了口气，念叨着我这么大了还不稳重。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晚上躺在床上却忍不住想起傍晚时候见到的陈婆子，和她说的那句话，她住在后山几十年，从未出现在人前，怎么如今就突然出现了。而且那个汤顺又是谁？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就在要睡着的时候，外婆突然翻身抓住我的胳膊，我猛的清醒。

后来外婆的话，让我陷入长久的沉默，那是比噩梦还要可怕的事。

几十年汤门村发生离奇大火，一个村子烧没了，只有陈婆子逃了出来。那天外婆去了后山，摘荠菜，想包荠菜饺子带给我。后来遇到带了斗笠的陈婆子，外婆起初没认出来，只是叮嘱那婆子让她赶紧离开。那陈婆子也问了外婆，汤顺在哪。并且告诉外婆那汤顺也是汤门村的幸存者。外婆感慨，汤门村到底有什么诅咒，害得全村的人离不得那里。那婆子听后凄苦大笑，咒骂村长他们失心疯，竟然信了祖辈的传言，汤门村地下有着金矿！就为了这么个传言，一代一代的人不得离开汤门村。

我听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忽然想到汤门村失踪的那些人，追问外婆。

外婆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原是汤门村的村长害怕有人泄露汤门村的秘密，将那些试图逃出去的人残忍杀害。

原因就是如此荒谬！

那为何汤门村最后起了火，所有人都被烧死，外婆摇了摇头，那日外婆看到陈婆子斗笠下的脸被吓得不清，回家就病了一场。

至于当年惨死后山那个人也是意外看见了陈婆子，被吓得失足掉下山。

我和外婆长久无言，因为汤门村无辜村民的惨死，也因为那个村长的愚昧和疯狂。后半夜的时候村子里突然闹腾起来，火光一片，紧接着想起一阵拍门声，我心里一紧，侧过头看见外婆抿紧的嘴，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门外面想起杨叔的声音，外婆拦住我，去开了门，我听到他们在门口低声交谈，心里像猫抓了一样，却不敢再凑过去听。

很快外婆就回来了，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披着衣服坐在床边，烛光照在外婆干瘪的脸上，银色的发丝像是镀了一层金。

很久后，村子外面没了响动。

这段时间里外婆没再说话，我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敢问。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外面又亮起了火把的光，外婆盯着我看了半晌，牵起我的手，走到院子门口，村民们气势汹汹地离开，回来时却异常沉默。我看见队伍中间由四个人像是用门板抬着什么，黑乎乎一片看不清。

杨叔走过来，火光下那张黝黑的脸严肃的吓人，他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外婆，外婆摇了摇头，杨叔这才慢慢说道。

杨叔的话将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那神秘的，恐怖的，不能为人提起的事。

晚上的时候，被关起来的那个疯老头，确切地说，是汤顺，突然发疯打伤了送饭的人，哭喊着“别杀我，别杀我”跑了出去。后来又有人看到有个拎着斧子的人出现在村子里。村长带着村里的青年们出去，要抓住这可能会伤害村民的人。

后来在堆放枯柴的柴房，找到了这两个人，那拎着斧子的人就是陈婆子，而汤顺已经被砍伤在地，那婆子状若疯癫，无人敢上前阻止。也在她的高声咒骂中，发现了汤门村大火的原因。

汤门村世代贫穷，到了最后一代，几乎家家吃不起饭，粮仓中的米见了底，挖树根，煮叶子勉强活着。而且还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失踪。以前也不是没人想逃出去，但是都在过山道的时候离奇死亡，不是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就是失足掉进河里。几次之后也就没人敢在想着往外逃。

陈婆子的儿子饿的起不来床，她丈夫咬牙决定去粮仓偷一捧米，却被人发现，活活打死，死了之后，被那群饿红了眼的村民用大锅煮着分食。陈婆子恨得咬碎了牙，就在她想着如何度过饥荒，外出捡树根的时候，她儿子不见了，陈婆子发了疯的找，却只在村长家的废水坑里找到一副不带血肉的儿童骸骨。陈婆子抱着骸骨哭嚎了一天，而那些村民却也只是吓唬她，威胁着她再喊叫就杀了她。

她恨啊，恨的眼睛滴血，恨得捏碎床板。

她开始装疯卖傻，许久之后才知道是汤顺一棍子打死了她的丈夫，也发现了村长的秘密。她开始计划着复仇，山里有让人吃了会迷幻的药草，她一个疯子没人会在关注她的行踪，疯的久了就在村民又动了想要烹食她的心思的时候，她开始慢慢恢复正常，假装忘了所有的事，笑脸对着每一个人。村民们最开始也不信她，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放下心防。后来陈婆子剜下来自己腿上的肉，养了半个月的伤，将自己的肉煮成了一锅汤，喊来了村里面所有的人。

当晚，村里起了一场大火，村里几十口人都死在火里。只有汤顺因为被人抢了汤，侥幸活了一命，却见着村民在喝了加了迷幻草后的汤，产生幻觉开始自相残杀，见识到人间地狱的汤顺也是彻底疯了。

因着外婆上后山遇到陈婆子，陈婆子听说村里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成日喊着回汤门村，几十年来，她的恨意未消。就在今天夜里来到村子里，拿着斧子劈死了汤顺，村民赶到的时候，陈婆子举着火把已经状若疯癫，哭喊着几十年前的种种，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至此，汤门村的神秘事件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