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正值仲夏,农田里庄稼已经长起来了;今年雨水充沛,都长得茂腾腾的,绿个荫荫的。荒地里,沟梁上藤草蔓生,一丛一丛的;中间点缀着各色花朵,蜂围蝶阵的;偶尔生的几颗山丹丹花开得鲜红,像血液一样。山道道像一条白色的腰带,被阳光照得雪练一般。沟壑里露出红色的焦土,那土坚硬如铁,像这里人们的脊梁。
“你把你爷爷放在棺材里抬着!”李德厚向建斌重复着这句话,起先是祈求的口气,后来变成命令的口吻。建斌扭过头看看被人搀扶着的李德厚,只见他喘着粗气,白色的背心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羊肚子手巾耷拉在头顶,建斌哭笑不得。李明礼身体倒还硬朗,背抄着手,埋着头跟在李德厚屁股后头,李明礼的身后就再没有别人了。建斌前头是几个茂腾腾的后生,抬着两口一模一样绛紫色的红木棺材。棺材头上雕梁画栋,刻着房屋,房檐采用浮雕形式,翼然凸起,立体感极强。棺材沿儿上镂刻着祥云和雕花如意,棺材身两侧则浮雕着八仙过海的图画,工艺精湛,精妙绝伦。这是全村最好的棺材了。
李明礼终于爬上向阳山顶了,他的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胸襟已经潮湿贴在了黝黑的胸口上。忽然他听到对面吊崖上穿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两声。整个迁坟队伍都停下来,看向了吊崖东南角的魏家老坟,只见青烟升腾,麻雀群起。有人透过密林影影绰绰看见魏子民跪在坟头烧香磕头了。
“这炮是放给咱听了!”李明礼向着建斌说。
“不怕,这世上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建斌看了看吊崖东南角升腾的青烟,扯着嗓子喊,“继续走!”吊崖回音“继续走!”
下坡路走得比较轻松些,迁坟队伍半个时辰便到吊崖北坡下。吊崖北坡树木葱茏,泉水汇成细流,沟口拦水为坝,积为深潭,潭水碧绿,显得幽深寂静。一行人顿感凉爽,有的放下东西,用手掬水而饮。泉水甘冽,冰冷渗牙。
吊崖北坡已经被铲车铲出一条道来,路上随处可见被铲出的裸露在外的树根,粗的有一抱有余,细的也有碗口粗细,盘根错节,不计其数。道路几经盘绕便到达崖顶,人们顺着铲出的路往崖顶中央行进,逐渐到了一片开阔地带,周围的土丘被夷为平地,树木倒戈四旁,铲车和挖掘机停在一边,无比的沉默。
迁坟队伍拨开丛林,在平地的四周寻找以前踩踏出来的老路。大家沿着老路,像吊崖东南角走去。这时唢呐声打破了寂静的丛林,再次吹起。鞭炮声,爆竹声一齐想起,想震醒亡灵,告诉他们起来吃点儿祭品,该回祖坟了。于是大家放下棺材,各家在各家坟前倒奠酒,摆放祭品,焚香,烧纸钱,下跪磕头。祭祀礼数一结束,李志国村书记站在众人面前,开口了。
“众乡亲们,70年前一场瘟疫让我们与亲人生离死别,天人永隔,不得已草草入土,葬在这吊崖顶上。今天是时候让他们荣归祖坟了!咱们首先请葛阴阳师招魂作法。”
这葛阴阳师正是葛家岔葛正风之孙,祖孙三代靠这祖传的手艺吃饭。只见这葛阴阳师左手拿着罗镜(也叫阴阳镜,据说能通阴阳两界)往平地上一方,只见罗镜指针左右晃动许久,幅度越来越小,最后指向一棵老榆树不动了。于是葛师傅在老榆树下摆上祭台,祭台上呈供上祭品,在一只满是香灰的瓷碗里焚香三株,左手在酒碗里蘸了蘸,拿起几张黄表纸,点燃;右手拿着一个铃铛,直把铃铛摇得“叮铃铃”乱想。任凭黄表纸燃烧尽,手上着起火来,葛师傅也不喊疼,依然口中念念有词。末了,左手捡起一把菜刀猛地砸向瓷碗,只见香灰四散,瓷碗已碎成数片。于是他像李志国挥挥手。李志国仿佛得了命令,现在老榆树下又开口道:“葛阴阳师说了,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动土迁坟,众魂灵已召回,大家可以破土了!”
“慢着!”李德厚老爷子忽然从人群中站出来,说话时有些气喘,“时间许久了,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座坟了,大家留意一下,墓穴是防空洞的入口。那洞口较深,大家注意安全,脚下留意啊!”
人们都面面相觑,早就知道这吊崖上有防空洞,却不知道入口竟在墓穴中。于是在一阵烟花爆竹之声、吹打声中,大家怀着好奇心拿起撅头、铁锨刨起坟来,直干得热火朝天!
因当年贫穷,瘟疫又来势迅猛,所以许多死者都是挖个坑就被埋了,既没有墓穴,也没有棺材。再加之多年过去了,鼠虫雨水的侵害,许多骨殖已经不完整,所以往往每家刨来的尸骨都不完整,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更有甚者还有缺头颅骨的。但也只能残缺地敛入棺材,都不声张。所以又会出现魏家的死者头颅被放在李家的棺材里,李家死者的腿骨接在魏家死者的腿上,但大家都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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