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幕
看到高中生自杀新闻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像细雨火把,给悲伤痛苦的人们带去温暖和力量的作家。
我们遭遇校园暴力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撕碎社会问题的外衣,把它们的内芯暴露于阳光下的作家。
孤儿院园长去世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把身边的人记录在笔下,让他们以这种方式活下去的作家。
我喜欢看着这样的哥哥。
我喜欢他挽起袖子帮园长做饭,照顾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们。
我喜欢假装睡着然后踢掉被子,等哥哥来给我掖被角。
我喜欢他开着暖黄色光的台灯,认真看书的安静模样。
我喜欢他写书时,全神贯注什么也不能打扰到他的样子。
我喜欢这样的哥。
我想成为像哥一样的人。
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
我可能算是个作家吧。
人们说,谢谢你,我会带着我心里我爱的人,继续走下去的。
人们说,我的文字针砭时弊,剥离了社会问题的外衣,令蛆虫无处遁形。
人们说,别难过了,你身边的人,会在你的书里永远活下去,永远被人们记住的。
人们好像挺喜欢这些书的。
平台方自然也很是喜欢。
这有时也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自己看起来似乎是挺像哥的。
总的来说,我挺开心,也很期待我故事的终章。
哥不写书了,于是我把哥写完的书找出来,署上哥的名字,发布在网络上。
甚至一些大纲连带开头,也被我翻了出来。
我学习写作,模仿哥的文笔。
那些东西都被我写完了。
哥不愧是哥,先是在网络读者群,而后专业人士也注意到了哥的书,哥的作品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时不时就听到人们议论:这作者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真名到现在都不知道,也不露面,没人挖出来吗。
人们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哥也不知道这些。
我倒没什么罪恶感。虽说我偷了哥的作品,偷了哥的人生,但我用的是哥的名字,这就够了。
哥一直对我很好,他不会怪我。
我一直都想成为哥哥那样的人,但我也确然不是他。
我也问自己:非要这样不可吗。
答案是:是啊,非要这样不可。
一件事情如果想了很多很多年,就很难改变了。
就像我决定写书,这很多很多年来也没有变一样。
我曾问哥哥,哥你的书这么好,为什么那些出版社都退稿呢?
哥笑说,你觉得我什么都好,当然是我还有不够成熟的地方,才会被退稿了。
哥说,但总有一天,它能被人看到。
哥从来很自信,也从来有自信的资本。
后来真的如哥所说,他的第一本书在几年后出版了。
他用了一个笔名,请出版社不要公开他的个人信息。
哥说,他不希望人们关注作者本人更甚于作品。
哥的书评价很好,然而哥再也没有出版下一本,便也渐渐淡在世人忙碌的记忆中。偶有人提起,无非说些江郎才尽昙花一现,功成身退淡泊名利一类的话。
大概也正是因为哥曾出版过一本书吧,我发布那些内容初期,也有人认为我不过是个模仿者、山寨品。
他们唾骂,嘲讽,斥责。
不过我不是很在乎,我只要名气。
争端,从来都是一种效果显著的方式。哥的笔名久未被人提起,如今以这种缘由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我很替哥高兴。
而总归一切争端,又都会随时间流逝平息,由利益书写历史,最终升起一面死者为大的旗帜。
哥哥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时候,每天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探望他。
他还笑着对我说,老弟,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人一生会死三次,一次是呼吸停止的时候,一次是葬礼上,一次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的时候。
哥这不是还有你记着我吗。
他说,余华有本书写过,人人死而平等。哥现在要去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了,为哥高兴吧。等你老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哥就来接你,我们兄弟俩再一起喝酒,一起下棋。
我知道这本书,它叫第七天。
我确是一直等着和哥哥一起喝酒,一起下棋,我也确是并不着急。
(二)终章
我随身备着一封信,以防万一还将它塑封起来。我告诉我和哥多年来的那位编辑好友,我说人生无常,我有什么意外你一定替我收尸然后拆开看看这封信。
人生果真无常,又处处充满巧合。我写完哥的最后一本书,在一片山清水秀中感受自然失足跌崖时心道。
我死后的第一天,灵魂还在人间。
我看到新闻里说,河里惊现一具死尸,由于长时间浸泡,目前身份难以确认。据悉,死者为一青年男子,随身物件中有一塑封信件,似为遗书......
人们叹息,年纪轻轻,如何就想不开,放不下。
人们愤怒,自私的自杀者,为何要让身边的人心碎。
人们痛骂,死便死,做什么污染一片美景。
我死后的第二天,我看见人们刷着新闻,议论纷纷。
新闻上说,据调查,死者系日前备受好评的神秘作家。警方于其家中发现一则遗书以及大量手稿,有些仅为作品大纲。
消息一出,人们扼腕叹息,真真是天不假年,英才早逝。
人们纷纷冷笑,呵,本就是扶墙摸壁,装什么佛头加秽。
我死后的第三天,好友将手稿与大纲公开。
人们传颂着我不曾知晓的那个名字的故事,人们斥责着那些批判过哥和我写下的文章的人。
人们痛哭流涕,哭天抢地只道青春已死,时代已亡。
我死后的第四天,信中剩余内容发布,在那里我写明了我所做的一切。
人们勃然大怒,怕不是畏罪自尽,死有余辜,怕不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人们同情落泪,替兄长完成梦想,也是情深义重,可歌可泣,可悲可叹。
人们客观冷静,确然之前便能感觉到,他文笔虽风格多变,切换自如,有些地方却不似他该有的水准。
很好,哥哥的东西和我的东西,现在分开了。
我死后的第五天,有人替我写了一篇文章。
“哥哥,你安心走,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完成。
“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我怎么学,都不能和你写得一样好。
“哥哥,我终于写完你的书了,我再写一篇文章,我就做完所有事了。
“哥哥,我终于做完所有事了,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我哑然失笑。
我死后的第六天,已经有人开始举行追悼会。
我看到追悼会上,喜欢哥哥的读者们沉默着,啜泣着,哭喊着,打砸着。甚至竟有人是前来为我送行。
我倒是哭不出来。
哥哥离开的这许多年,我从来没哭过。
我的故事已至终章,舞台上那些我曾料到未料到的戏也都已落幕,演员退场,忘了鞠躬。
这一场故事,我写得尽兴,看得尽兴。
鲜红的深沉幕布,黑色的耀眼灯光,下一场话剧即将上演,木偶身上没有线。
我是看不到了,我也不想看了。
和所有故事中的人一样,我也从未想过自己身处何处。
我仰天大笑。
我等啊等,直等到泥下骨销,白雪满头,终于等来了第七天。
我向前方走去。我想我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那片树林吧。哥哥一定在树林的不远处,来接我,引我进去。
就算哥哥只剩下骨架,我也能认出他来。
哥哥他可能会生气,气我为什么要去登那座山,又怎么这么不小心。
可是没关系,哥哥一定马上又心疼了。
我就又能和哥哥一起喝酒,一起下棋了。
原稿于2018-10-22
修改于20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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