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哪里啊？」电话那头传来浑厚的男中音。去年子明的声音还带有一丝青涩，现在就已经沉淀到池底了。

「嗯……学校外面。东门对面，刚从超市里走出来，买了牛奶。」达夫环顾四周后说。

「来！一起吃饭！」子明利落地说道。

「好……」达夫皱了下眉头，思索了一阵，温和地回应道：「晚上我有个同学要来，恐怕我要早点走。最晚6点半出发，他7点钟到麻市火车站，我得过去接他。」

「没问题，用不了多久。聊聊。老地方。」子明说完挂了电话。

达夫把手机收进口袋。风中携带着的人群的嘈杂，在歌曲停顿的片刻涌入达夫的感官。达夫开始被一个奔跑的小女孩吸引。那小女孩拿着手机，在黑漆漆的红砖地上一边咯吱咯吱地笑，一边往前逃去。后面跟着她三十多岁的妈妈，大声叫嚷着什么。看上去，是女孩抢走了妈妈的手机要看动画片。妈妈佯装愤怒的样子着实有趣。推车是他们的工作室，里面安放着一个贫穷而充盈的家庭，爸爸在一旁煎手抓饼。歌声从世外飘来，但饼在铁板上烤透的声音仍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嗞嗞嗞——！」

达夫向校门口走去。日落仿佛以神奇的魔力浇灭了来往的灵魂，剩下飞鸟在天空高远处找寻回家的路。从黄色的灿烂一边，盘旋后飞向将尽的蓝色一边。

它们出门的时候忘记把家背在肩上了，子明心想着，在门内出现。他看见了达夫笑了笑，然后沉着地缓步走来。达夫向子明微笑着，拍了拍子明的肩。

「走，吃饭！」子明仍是干脆利落。

很快的，他们进了一家巷子里的饭店。在餐台处点了一份台式卤肉饭、一份宫保鸡丁盖饭、一瓶花生露、一瓶勾兑的橙汁。达夫热情地叫子明先坐下，然后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付了款。坐在油漆伪装的木色椅子上，子明抓了抓头发，抬起头来看达夫。

「所以，高中同学来？」

「是啊。很久不见了。早就说麻市是一个好地方，没事就想来玩咯。结果现在终于要来啦！」达夫看上去很开心：「现在正好快开学了，他从家里返校正好路过麻市。我也在麻市嘛，就想着要来麻市玩两天。」

「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一个星期前吧。」

「那么早？」子明有点惊讶。

「毕竟在外面租嘛，」达夫笑笑：「想回来就回来了，也不用担心寝室什么。再说租金又不会免你，付都付了，不住白不住。」

子明看着达夫，停顿了一秒钟，歪了下头：「家里还好吧？」

达夫抿起嘴唇：「还好的。」

「你奶奶……」

达夫抬起头看向子明，脸色的阴郁打断了子明的话语。子明用右手接过左手的筷子，捏了捏，又还给右手。

「没啦！」达夫仔细地笑起来，两侧眼角微微合上，优雅的笑意盈溢出来：「反正，现在就是在医院里躺着呢。也没什么问题……暂时，但……」达夫又不禁垂下了嘴角。

「不过没什么。人总是要……对吧？」达夫笑笑，然后迅速接着说道：「你……你最近怎么样啊？」达夫心中浮现出奶奶躺在医院里的样子，伸出干枯的手像是要去抓什么，摇摇晃晃地停留在空中。达夫感到暗涌而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悄悄地靠近他，赶紧瞥向窗外。天空高踞楼层的顶端，将黑色洒向大地，宣告光明的离场。

子明叹了口气：「最近我也不是很好。」

达夫默默看着子明，等待着他组织好混乱的思路。

「有一个男生。」子明的声音开始低沉地升起。

「啊？」

「一个男生，对她不错。」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就是，不是。很久了？不知道，最近吧。无所谓啊，只是我没想到……」说话一向干净明了的子明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外蹦词，低下头来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

片刻之后，达夫难过而不知所措地看见子明抬起头，死灰般的眼眶周围是眼泪流转后留下的痕迹。

子明接过达夫递来的纸巾，道过谢：「你体会过吗？嗯……就是有时候我会觉得特别孤单。」

「我知道。不过你的朋友很多呀，可以找他们聊聊。」达夫记起废弃工厂里的风，那天他就站在那里。那风从遥远的北方来，穿过空荡蒙尘的巨大空间，紧紧地围绕着达夫旋转，带起达夫的手臂和身体，之后就离开飞走。达夫在那个地方站了很久很久，那个工厂的角落堆满落下的树叶和虫蚁清香的干尸，阳光被玻璃过滤成灰色，照在达夫的手指尖上。

「朋友只是朋友啊。不一样啊。我挺……想她的……就是……」子明的声音逐渐变大，恢复正常：「之前回来帮她搬寝室，她还很感激我，还主动要请我吃饭。我简直都要高兴哭了。」子明突然从眼泪里笑了出来，别样的感动溢满泪痕的沟壑。

「哇，那很好啊！去了？」达夫也随着变得开心。

「没。不敢。」子明垂头丧气地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要是我我早去了。你看啊，你那么喜欢她，大一的时候就天天跟我说她怎么怎么样啊，什么的。要是我我早去了。」

「不是，不是，没那么简单……」子明犹豫着：「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谁说的。吃个饭也没什么。」

「不不不，她最多只是，看我帮了她那么多。你也知道，当时课设的时候……」

「是啊，你都帮了她那么多了，你什么都可以给她啊，你说。所以干嘛不吃。你不能那么没信心，照我看啊，你对她那么好，她肯定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了。」

「才不是呢！哎，算了。我是说我知道，那个，人……不是的……」子明渐渐不说话了。

达夫看着子明吞吐话语的样子，突然觉得气愤：「那人是谁啊？我认识吗？是我们专业的？」

「又怎样呢？谁都一样……」

端上饭菜后，子明眼睛里没有了光芒，躲到了层层阴影洋葱般包裹的最深处。达夫看着子明眼泪直直地落下一束又一束，一边为子明感到难过，一边无能为力地直摇头。子明知道达夫的浅薄，实在看不见那深邃的苦难，也就作罢，不再提起。

「无论怎么样，只是想她幸福罢了！」最终的时候，子明擦了擦嘴，像是被橙汁灌醉了一样，对着天花板痴痴地傻笑道。

「当然！愿天下人都能找到生活的寄托！」达夫举起空了的花生露向天花板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