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大雨把我赶进这家店来的。
此时街上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大雨冲刷着地面。从街头到街尾只有这一家商店还亮着灯。店门口挂着一盏灯,在那灯下写着“烟花”二字的旗子已经被雨淋湿了。午夜两点二十一分,我推开了木质的镶着玻璃的店门。
欢迎光临。
有个声音从柜台后传过来。我抬头,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位不知道是店主还是店员的女子。她站在暗处,昏暗的光线映着她的紫色旗袍——那上面有精致的东方花纹。说是女子,其实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只能从那温柔婉转的声线里寻出她的性别,大概是位美丽的东方女子吧。
这些都是烟花么?
我循着柜台一路看过去,心里不免有些惊讶:这小小的店里竟有这么多种烟花。从最常见的到我从没有见过的,五颜六色的烟花充满了那短短的玻璃柜台。烟花的前面放着写有文字的小纸片。我认得这种文字——它们来自那个奇妙的东方国度。
那是它们的名字。
我正在琢磨着这些小纸片的含义时,她开口了。我觉得她的声音实在熟悉,可是又想不起究竟是何时在何地听到过。这是就所谓的“幻记”么?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却感觉似曾相识。
它们的名字?
她从柜台里拿出了我一直盯着看的那一盒烟花。我这才发现,那些小纸片都是贴在盒子上的。盒子到哪里,那纸片也就跟到哪里,确实像是名字——人走到哪里,名字就跟到哪里。我忽然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左边衣领,那里有四个字母端端正正的排列着,它们组成我的名字:SEAN。实际上我的每一件外套的衣领都有这四个字母,有人用一种奇妙的纺织技术把它们永远留在我的衣领上,可是我却记不住这事情发生在何时了。
那么,它叫什么名字?
我指了指女子拿出来的这盒烟花。我觉得自己应该认识那小纸片上写的东西,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它叫肖恩。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动了店里的灯,光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看到了女子的脸。她离我那样的近,她的面容那样清晰的映在了我眼里。
我想我认识她。
“亲爱的,我会回来的。”
他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提起行李匆匆走出门去。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它将带走一切——花园,街道,商店,城邦,还有她的爱人。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烟花店里生意不错。他们还买不起奢侈品,可是就生活本身而言,他们的收入足够了。他们的生活简简单单没有一点矛盾,他总是听她的。买什么样的烟花,定怎样的价格,怎么修改店里的布置,多久休息一次,这些问题都由她来决定。他们的生活总是围绕着烟花店转,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倦烦。
他偶尔会问一点关于她家乡的事,而她就把她小时候的那些记忆细细倒出来同他分享。
她喜欢裁出小小的纸片,然后在纸片上写下每一种烟花的名字。她使用一种奇怪的文字,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个是什么意思?”每当她开始写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细心观看。
她告诉他那些奇怪文字代表的含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而他就跟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学。他想了解她,了解她的那个历史悠久的故乡。
“这就是你的名字。”
有一次她把写好的纸片贴到烟花盒子上时告诉他,那两个四四方方的字是他的名字。
“这么怪,”他仔细看了看纸片,“而且你为什么把它贴到盒子上?我又不是烟花。”
“因为我最喜欢这种烟花。”
“这个怎么念?”这代表她喜欢他,他很高兴。
“肖恩。”
“肖-恩。”两个字的音都不好发,可是他还是学会了。
轰隆——
我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拉回来了。
这是谁的记忆呢?我摇摇头,似乎这样做便可以把答案摇出来。店里的光线依然昏暗,柜台后的女子手覆在烟花盒子上,像雕塑般沉默着。
那是我吗?
我轻轻的问。小纸片上那两个四四方方的字现在看上去清晰多了,它们像被刻在纸片上,每一笔每一划都显示出我无法承担的力度。
女子摇摇头,她似乎有千万句话要对我诉说,柜台里的每一盒烟花都好像有千万句话要对我诉说,这个古旧的烟花商店也好似有千万句话要对我诉说。然而,谁没有开口。
他们在等我想起来,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像一条有终点的路,我却被阻隔在路的中间。我现在在这里,我曾经让某个人等待,可是为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让别人等待?
风又来了,它吹起我的衣角,我忽然注意到了衣领上那四个字母。S-E-A-N,我的名字。
这也是我父亲的名字。
肖恩。
我终于认出那纸片的奇怪文字了。我握住女子的手,我感觉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凉,从心底透出来的冰凉,带着许久等待的冰凉。
风更大了,它打开了烟花店的店门。我看到有谁的身影静静来到了门边。
那女子忽然直起身来,她一下子穿过了玻璃柜台,向门边的身影跑去。烟花店里所有的烟花都骚动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全部释放。
肖。
女子扑向那个身影,她的眼角有泪花在飞。那些飞溅到空中的眼泪像星火一般,点燃了所有的烟花。它们欢笑着爆发了,带着许多年的等待爆发了。一时间整个烟花店如白昼般明亮,那些经过她的手细细修饰的角落,那些由他搬来搬去的柜子和挂饰,映入了我的眼帘。
亲爱的,我回来了。
我听到了那身影发出的声音,那是我最熟悉的嗓音。它属于我的父亲,那个早已逝去的父亲。
烟花的光芒慢慢减弱了,店里暗淡下来。那最初的昏暗的灯光早已消失不见,我闻到了那些古旧物品发出的沉沉霉味。
门边的身影和那女子也消失了,那木质的店门像从来没有被开启过一般,紧紧封闭着。
光芒继续退缩,最后终于集中到了柜台的那一小盒子烟花上。那盒烟花像从来没有人碰过,灰尘将它和柜台一同覆盖了起来。盒子上还贴着那张小纸片,我把它摘下来擦去灰尘。借着即将消失的光线,我看清了那两个四四方方的字。
肖恩。
雨已经停了。我把纸片装进口袋,然后拉开店门,大步向家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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