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空气里开始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像冷冻的河水开始涌动,细碎的冰碴漂浮起来,你推我挤的,赶赴一场日渐升温的游戏。
阳光开始热烈起来,颜色鲜亮,不再呆板,一点点光影的变幻,在我家竹林的缝隙里穿过来,老屋也不再黝黑着脸,变得春风一样慈祥。
每年这个季节,母亲脸上的颜色也会变得鲜妍明媚一些,她本身就是皮肤温润白皙而小家碧玉的女子。
我们对母亲脸色变化的点滴是如此敏感,我们对春天里的母亲满怀期待。一年里,这是她最和颜悦色的时候。
夏天的太阳太烈,而我们要去搞双抢,毒日像狰狞的鞭子抽打着我。每一个能走稳路的娃娃都会有劳作的任务,更何况是作为成年人的母亲。
父亲搞了很多副业,对于体力劳动不屑一顾。于是,母亲带着三个俄罗斯套娃一样排列的孩子---两年一个----行走在田间地头,往往被熟知内情的乡里人晒笑----你们的爸爸还在家里睡觉?
夏天对我们,再辛苦也有幸福---因为可以戏水。
对于母亲却是纯粹的苦役,身体劳累还在其次,没有好的合作伙伴,还因为催促父亲出工,会带来咆哮的风险。
年少的时候我不懂得,以为所有的大人都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春天里劳作的时候比较少一些。
闲暇时光,母亲是很爱下厨的。
记得第一次吃蒿粑,一种用嫩的蒿叶过滤汁水,混合大米糯米水磨以后的米浆,包了红糖或者酸菜笋子做馅儿的点心。绿绿的带着春天植物特有的草木香,刚刚出屉,软糯柔滑,真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母亲会很少女心的将粑粑做成小鸟小猪的形状,虽然最后都是被我们囫囵吞下肚,但是看着母亲制作的过程,就是我们童年记忆里最好的时光。
奶奶会带我们去摘新茶,漫山遍野地撒欢,往往奶奶已经摘了一篮子,我们的背篓还见底。
追个蝴蝶、抓只蜻蜓,遇见毛毛虫,都可以当成借口休息----软体动物真的是太可怕了。
摘完茶就会赶到二十里开外的集市去卖,那个时候交通十分不发达,车子一天就只有一班,往往我们也舍不得坐车的钱,因为有一碗集市的馄饨,还有稀罕物儿油条在召唤我们,我们都跟着奶奶用脚丈量这段路。
一天里赶个来回,也算不上轻松。春天的日头其实已经开始伤人,每次脸红红回到家都意犹未尽---过几天再去三都桥头的馄饨店吃一碗馄饨吧?明早得早点和奶奶起来摘茶咯。
掐蕨拔笋,野葱,苦菜......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全看运气和是否勤劳。
每一样,母亲都能做出菜肴,蕨菜用热水一烫,切成段,和着新年留下来的腊肉----因为过年和待客,本来就不会贮备太多的腊肉条,往往只剩下肥腻的部分。
和蕨菜香葱,就是绝配了。
笋子和新鲜酸菜----冬天末尾的芥菜叶子,腌制一下,取出晒成半干,或者就是湿淋淋地,都可以和笋子相得益彰。
野葱炒个蛋吧?那也是极好的,只是吃多了会有口气,乡里人说吃了会耳聋,我迄今为止,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苦菜名为苦,但其实很有药性,可以供上火的人做食补吧。只是乡人迷信,怕吃了兆头不好,反而经常被忽略了。
然而苦瓜的待遇却又不是这样,所以乡俚俗语,经常也是很无厘头的。
真是一盘、一碗盛出来的春天。
2
母亲和父亲成婚的时候,都已经到了自己人生第二个本命年。这样的年纪结婚,在当时是少见的。
许是因为两家人都太穷了,外公和爷爷都很早过世,两个由寡母带大的年轻人,都背负着上有哥姐比自己年长早已成家,而下有弟弟不得不帮助家里把他们安排妥当。
于是就这么剩下来了。
大家差不多都是二十岁以前就完成了终身大事,然后用漫长的日子来磨合。
母亲年轻一点的时候,也会跟我们讲过去的事情。
她的老照片,黑白的,两条粗辫子,皮肤白皙得像玉石一样,眼睛里,都是少女的羞怯和渴望。
我经常想,因为各自背负着两个家族重担,而不得不蹉跎到二十多岁才成婚的两个年轻人,这样的结合,是不是意味着一场不幸的开始。
生活有时候对有些人的安排是如此潦草,随意就像在草纸上画图,一旦不行,就团团一涂,揉皱扔掉。
一座连三的土房子,一个和大伯家共用的厨房,在另一个门口搭一座灶台,单独开火,也就是一个新的家庭诞生。
我不记得母亲是否说过婚礼,嫁妆这些词汇,等我记事的时候,第四个妹妹都已经出生了,家里因计划生育被打砸抢掠一空。
然而四妹妹并没有成人,她在一个早晨悄悄地离我们而去。
母亲哀哀地哭着,父亲也特别难过,外婆专门赶来劝慰母亲:
“曼阿,这都是命啊,这孩子,和你们没有缘分。”
曼的是母亲的小名,大抵的意思是说母亲是家里最小的一个。
谁知道外婆四十高龄,又生了小舅舅。
为了年幼的小舅舅,母亲读到初一就辍学了,舅舅后来考取了大学,做了大学教授。
总要有一个人来做牺牲的贫困家庭,总是女孩子做出让步。
母亲那个时候,也是颇有做家姐的,能为家庭分忧,照拂弟弟的自豪感。
只是她不知道,命运并没有安排谁来照顾她。
3
四妹妹走了以后,似乎家里做什么事都不顺起来,父亲的额鱼塘连年亏损,养的鸭子也都发瘟病,因为四妹妹超生被搜刮一空的家里,越发困顿起来,父亲决定出门打工。
而同样悲痛甚至更加伤心的母亲,却无法摆脱更加繁重的家庭劳作和日益困窘的生活。
父亲寄来的钱不足以维持家庭安逸的生活,有时候甚至连我们的学费都成问题。
我们都还太小了,也不能体恤她。有时候要买点学习用品不能如愿,就哭哭啼啼。母亲在这样的变故里,日益摧残,身心俱疲。
她有了更多无穷无尽的眼泪,变得不再那么温和,甚至有时候暴戾起来。
她骂我们死孩子、短命鬼,有一次我因为没钱买书桌和她犟嘴,一把筷子就扔在了头上。
生活把一个内敛温柔的母亲,变成了呲牙咧嘴的暗影,我在她身上,看不到圣洁的光。
家里再也没有春意融融。
偶尔母亲也有短暂的温柔,会为我粗篷如乱草的头发编两条麻花辫,我的发质天生粗硬,又多,还有自然卷,肥皂一洗,摸上去都咯吱响,梳子是很难梳清楚的,往往散开来,状若疯癫。
母亲给我编辫子的时候,再疼我都忍着。
但是不高兴的时候,她会说我“头发长齐眉,蠢如一团泥。”
母亲的头发细软,根根柔顺。
我没有遗传到她的小头小脸和纤细的身材。
我们都遗传了父亲的大脑袋,宽下颌,略微的含胸。
还有犟到死的性格。
如果我知道母亲有一天,会比我们还犟,会剪去她满头的柔发,奔赴一场空洞和未知,奔赴她以为的生命救赎。
我是不是可以穿越到年少的时候,握住那个春天里母亲的手,多享受片刻温存?
我是不是可以懂事一点,早点预知命运的残酷,母女的缘分如此浅薄,我不要那么早脱离家庭,多给母亲一些慰藉?
然而命运的齿轮碌碌向前,洪流滚滚,个人的前程不过是被裹挟的砂砾,身不由己,只能被动、妥协,到如今面目全非。
母亲已经不再叫我的乳名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只有姓氏和职业。
血肉相连的缘分竟然都这样浅,像细不可闻的丝线,不需要用力,就被风吹散了。
可是母亲,我想回到那个春天,那一场由你置办的宴席,你下的油盐酱醋,你捏出的小猫小狗,弟弟在旁边打的木兰拳,妹妹乖巧如红苹果的笑脸。
灯火次第亮起,又间歇熄灭,白昼到黑夜的轮回,清苦的山中岁月,母亲如一枚深埋在土里的姜,蜷缩在想要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我们的看望和问候,不过是杯水车薪的敷衍,她用她的残缺,祈祷和经文,想要在俗世之外,给我们换一个来世的圆满。
终不可得。
那些自以为的神迹,或者契机,我们某种意义上像是她的影子,重复着一样的命运。
那个春天,我从母亲栖息的地方回来,眼泪依旧大雨滂沱。屋顶忽明忽暗,我和母亲在渐行渐远的对视里,带着分别的悲怆和释然,分别赶赴,她去往她的避世,我去往我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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