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光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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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疯子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和母亲乘坐大巴、火车、飞机、轮船去看世界的样子,但绝对不是眼前这样的场景。
在东莞开往贵阳的大巴上,我和母亲并排坐在的最后一排。窗外的山坡、树木、农田、村庄、小镇不断变换着风景向后移,虽然只是短暂的擦肩而过,但我敢保证,一定有一些风景是母亲不曾见过的,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我侧头看窗外的风景,也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母亲。她安静肃穆地坐在位置上,紧抿嘴唇、目视前方,仿佛这大巴内外的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突然觉得有些烦闷,想打开车窗透透气,手刚碰到车窗,母亲紧张的回过头,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声又威严地说:“好好坐着、别乱动!”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一个病人,是被母亲“押解”回家的疯子。
什么是疯子?无非就是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你让他们感到害怕,所以他们说你疯了。
罢了,疯子就疯子吧!
我见不得母亲紧张、戒备、伤痛、隐忍的表情,默默收回被按住的手,闭上了眼睛。
02 男子汉
枉生!——枉生!——枉生!——你喝好水了没有?
皮三和二狗站在大院坝旁边的土包上扯着嗓子喊我的时候,我正站在自家堂屋外的大门边。
母亲坐包谷棒堆成的小山旁,一边划包谷一边抱怨:“别人家的男人去外面做生意,大把大把的钱往家里寄,日子越过越红火。你呢?出去不到两个月,空着两手灰溜溜回来!家里六、七张嘴,睁开眼睛就要吃饭,靠你盘泥巴怎么养得活?”
父亲耷拉着脑袋坐在门槛边,一口一口吸旱烟,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越说越生气,放大音量继续说:“不去做生意也行,你好歹是个石匠,是个手艺人。别人有点手艺在身的,农闲时到处找机会帮人家做事,也能挣笔不小的收入。你呢?让你多出去走动走动,你这屁股比千斤还重!好不容易出去了,往人堆里一站,三句话也打不出一个冷屁!”
父亲铁青着脸,继续一言不发。
母亲越说越激动,声音颤动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怎么就摊上你这样一个窝囊废!”
“够了!!!哪家婆娘又会像你这样?”
皮三和二狗的喊声打断了父母的争吵,他们抬头看到站在门外的我,表情有些尴尬。
我什么也没说,穿过堂屋走进厨房,从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咕噜咕噜灌进肚子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那一年,我十二岁,对于父母的争吵,早已习以为常。
在我的印象中,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人前还是人后,父亲的胸膛从来没有挺直过。他总是含着胸、低着头,把自己隐藏在庄稼地里。
村子里有什么大活小事,他都不愿意出头,村里人总是当着母亲的面开玩笑:“强芬,你家大憨是不是裤子包大的?”(注:在我们那里,说一个人胆小,懦弱时,就会说他是裤子包的。)母亲总是假装毫不在意地和他们哈哈笑成一团,笑到泪水从眼角划过。
小孩子之前吵架,也常常会骂对方:“看你这怂样,和大憨爷一样!”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们笑,比他们更大声地笑。
与父亲的胆小懦弱相反,母亲争强好胜。父亲不愿出的面,她出!父亲不愿干的事,她干!别人家做的事情,她要做,别人家有的东西,她也要有。
前几年,家家都是在地里刨食,谁家也不比谁家好多少。母亲虽然看不惯父亲的怂样,常常忍不住抱怨两句,但也不至于大动肝火。
直到前两年,马云龙家三兄弟跟着远方表哥出门卖百货回来,盖起两层楼新房后。我家的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母亲抱怨的次数越来越多,中心思想就是一个,让父亲跟着马云龙家三兄弟一起去闯一闯。父亲死活不愿意,好像我们这个小村子是水,他是一条鱼,离开这个村子就没办法活。
去年过年,跟着马云龙家三兄弟出门的二叔、三叔和小叔包着钱回来准备起新房时,母亲彻底坐不住了。
年夜饭都没吃完就掀翻了桌子,大年初二,幺爷爷、姑妈、姑父等一大家子人轮流做父亲的思想工作。迫于全家人的压力,父亲在喝下半斤散装白酒后点了头。
年十五一过,父亲跟着二叔、三叔一起出了门。父亲出门后,母亲更忙了,但笑容也更多了,她开始和我们畅想,等父亲挣钱回来,我们就在中院的园子上盖一栋二层小楼,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分一个独立房间。
四月,家家户户开始忙栽秧苗时,父亲背着包回家了。
父亲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回来?他只字未提。只是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背更驼了、腰更弯了,母亲眼中的星星不见了。
此后这几个月,堂屋里的这一幕就常常发生。堂屋里、饭桌上、田间地头……背景不同、起因各异,但剧本和剧情走势都是一样的。
我习惯了,太习惯了!
我跑回大院坝,皮三和二狗蹲在大院坝旁边的土包上等我,这个土包是皮三家的地基。
今年过年,皮三的父亲带着钱回家,正月十五刚过,就请人在他家的园子里量地、画线、挖地基。挖出来的土以深深的地基为分割线,堆成一座座小山坡。
我爬上最高的土包,对皮三和二狗说:“敢不敢跳过去?”皮三和二狗看着又深又远的地基,害怕得往后缩了缩。
一股豪情从脚底升起,我觉得我应该跳过去,不,是必须跳过去!
我迈步向前,半蹲-起步-跳!我飞了出去,像个男子汉一样飞了出去……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我的头撞击在车窗玻璃上。我睁开眼睛,迎上了母亲紧张、关切的眼神。
看我神情平和,母亲松了一口气。
“妈,你为什么会嫁给我爹?”我不受控制的问出这句放在心里很久的话。话音刚落,又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傻话,没等母亲回答,我把头转向了窗外。
半晌,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像是回答我的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
18岁那年夏天,我和你二姨相约去姨奶奶家,路过希望寨时,正好遇到涨大水,走到九洞桥上,我一个打滑掉进了河里。
一个青年刚好路过,一把抓住我的手,奋不顾身地把我救了上来,那个人就是你爹。
结婚多少年了,只有那一次,你爹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没有接话,心里默默地说:“妈,我一直想做你的男子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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