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体弱多病的我以为在经历过青春期后免疫力便不再那么差了。没想到,仅仅是因为一次打羽毛球后没有及时添衣便着了凉,于是,病灶又一次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感冒了,也就是可以胸有成竹地告诉别人说:“今天我感冒了”,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是因为在过去,由于过敏和时不时的小毛小病,使得我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健康的,什么时候是生病了的。所以当我可以分辨当下的身体状态时,我一度莫名其妙地以宣布“今天我感冒了”为荣。好在目前感冒症状已经大致退去,各项指标恢复正常,但是身体里还攒着过去一周的虚弱。为了让这腐烂了一个星期的躯体透透气,我决定趁着好天气去公园走走。
我去到的那个公园,官方名称叫“复兴公园”,当然我也叫它复兴公园。只是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座公园,而是一个几乎贯穿我成长的地方。复兴公园,始建于1909年,占地面积7.3公顷,位于如今的上海市黄浦区雁荡路105号。我自然是没有见过它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几经沉浮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它早已褪去硝烟,慈眉善目地跟我一道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园内长凳,石亭,花圃,小湖,假山,灵气环绕用来捶打撞头的树和平整光滑用来练毛笔字的水泥地板一应俱全。值得一提的是园里还有著名的马克思恩格斯雕像。我就是通过这座雕像认识这两位哲学家的。公园共有三个出入口,每个入口处都设立了便民服务。皋兰路上的入口旁是街道社保中心和五金店以及一个开门时间不定的西式餐厅;雁荡路上的入口附近开设了夜店KTV,以及对面的“罗森”和“好德”两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重庆南路上的入口前则是一片比较大的空地。每当暮色降临,音乐起,老一辈文艺爱好者的大喇叭小舞步与另一头夜店里隐约的电音鼓点在都市的夜色下此起彼伏,交相辉映。不远处淮海中路上的霓虹没有褪去,走道间的夜灯给老伴儿留着,南北高架上的车灯连成了线。好一派万家灯火,歌舞升平。
公园里,散步的人,三五成群,熙熙攘攘。夫妻,情侣,一家三口,老头们揣着玻璃罐子泡的茶叶下棋,老太们挤在一起聊天晒太阳。像这样与世界的久别重逢,总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感。想着没有我的时日里,天下可好;这座城市是否一如既往地喧嚣?这类傻问题就是放在心里胡乱想想也是蛮开心的。很显然,在我窝在被子里的七天中,目之所及,都别来无恙,原本安好的还安好着,原本闹腾的则继续闹腾。这份看似的无情反倒让我心生一种温暖的踏实感。空气又可以自由进出我的鼻腔和肺部,这点让我感激涕零。只是,当我贪婪地深呼吸的时候都可以感受到气体快速掠过我气管上还未来得及完全痊愈的细微伤口。上呼吸道刺痛和眼前被树影阳光交织的色彩,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大病初愈后的片段。也都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日子,带着稍许沉重的步伐,杀回人间。只是那时候我可能是五岁,八岁,十二岁,十七岁,而三十岁的我在这一点上的体感居然丝毫没有改变。这种重逢很是神奇,令我窃喜,让我误以为时光从来没有真的流走。
1997年秋,本人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正式拉开序幕。当时就读的小学在雁荡路上,从家里走过去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拿手机导航的话,即出小区右转于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沿着思南路直行至南昌路右转,继续直行至雁荡路左转,就到了。三个直角,简简单单,一路上有的是小店小摊,房子汽车来让我东张西望。可再仔细一看呢,我这个小学就在复兴公园雁荡路入口前约莫五十米处,而我家就住在复兴公园皋兰路入口附近。那自然地,“往公园里走”就成了上下学另一条秘密的路。一开始我也是走外面大马路的,就是在某一个幽蓝清香的时辰,母亲大人突发奇想,牵着我往公园皋兰路的入口处拐。入园前跟门房儿说了几句,我就一下子被领进了一处没有汽车房屋,而植物唱主角的地方。欸,这么兜兜转转,经过花圃雕像,石凳石亭,一进一出,不一会儿居然到学校了!神奇!自那以后,我就中了“往公园里走”的蛊,但凡有机会往公园里穿,我便绝不会错过。
其实在早些时候,我穿的不是那么频繁,因为进公园是要收取门票的。为此我还办过一段时间月票。一票在手,就有了这进出这座乐园的通行证。在快要到入口的时候,抬手向门房儿一个展示,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进公园。料想天助我也,没多久,公园就免费对外开放了。
自此,我就把公园当作我自家的园林。天晴可以去散步,天阴也可以去弯一圈。晚饭吃撑了去公园运动消食,醒来落枕了去公园里疏通经脉。就读的初中离公园重庆南路入口还有约莫十分钟的路程。放学买了零食,跟同学一起穿园回家,边吃边聊,仿佛春游。其他的时间里,要是去到全国土特产食品商场捎些点心熟食,去好乐迪唱歌,去三联书买书,去住在附近的亲戚家做客,就更是非穿不可了。高中时跟几个同学去科学会堂上周末的课外补习班。美其名曰是去学习,事实上重头戏是打扮得一番,穿过公园,美滋滋地跟同学分享新行头。
我特别爱走一条沿着公园边缘的狭长小道,是我专门用来遛弯的。这条小道由一排树木隔开。因为窄,所以两侧的植物就显得特别高。往里一踏,便满眼都是这条蜿蜒前去的小径,和头顶上一溜细长的天空。沿着它走感觉一会儿微微向左,一会儿微微向右,一会儿地上一个突起,一会儿地又斜了下去。继续走有一个石亭,石亭下是人工小湖,人工小湖周围有几处假山,湖上铺有一段跟小湖边缘连着的石板路。我可以在湖上走,也可以沿着湖边走。然后开始另一段被植物隔开的小径。晴天时,脑袋上劈开一道光;下雨时,好像热带雨林。
公园里前来观赏的市民游客只要不是在梅雨期间基本上都是络绎不绝。我看他们有遛狗的,有野餐的,有拍照的,有放风筝的,有打羽毛球的。在冬日暖阳里发呆,在夏季夜晚里乘凉。美食节,城市节,哪里什么东西打折之类的都可以从大家手里提的东西或者装束中看出点端倪。
忧郁潮湿的雨季里,公园的植物和天空蒙着一层经久不散的水汽。木头被水浸成了深色,石板路间的沟槽积着好几天的情绪。马克思更加眉头紧锁,这雨季便更加忧郁了。没有了树叶的沙沙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使公园更显静谧。唯有雨水能把大部份人留在家里,而此时穿过几乎遇不到人的小道,倍感神秘,干燥时的热闹顷刻间变得遥远,如同前世。外婆牵着我的手领我回家问我考试成绩;舅公陪我吃了麻酱拌面然后一起打着饱嗝;假装熟练地踩着高跟鞋去见同学;放学回家一路上背心里冒出的汗……这些都被记忆的水汽封在了心灵深处,永远柔软,永远潮湿。
就这样,我在复兴公园里看尽了童年的山水和四季,走遍了少年的拂晓与黄昏,方圆五里内的天下大事,风云突变,无不在这里雨凑云集,口口相传。哎呀呀,世间的公园,不过如此了!
一旦有了这种观念,那当我第一次听到“国家公园”这个词的时候,就百思不得其解了。为什么要叫“国家公园”,“公园”难道还有“私家”的不成?它听上去好像离我很远的样子,还需要带一队摄制组一同前往。是因为那里有美食节吗?那估计跟过去的是生活时尚频道的摄制组。要是看看花花草草的话,那去复兴公园就好了呀。“见识”过复兴公园的我,对于其他所谓的“国家公园”便都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后来了解到,国家公园是比复兴公园大得多的地方,是有真的山真的水的地方,是要坐飞机坐火车才能到的地方,是可能要花好几天才能穿越的地方。很多国家公园设立的目的已经不是用来观光旅游,而是生态保护。人类只能在其边缘,小心翼翼心怀敬畏地往里张望。
几年后有机会参加了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去到位于落基山脉加拿大境内的班夫国家公园。落基山脉绵延四千八百千米,是由太平洋板块与美洲板块挤压形成的一条横跨美加边境的褶皱。经过大冰期的肆虐,山脉北段的冰川削尖了山峰,拓宽了山谷,在不同的海拔处凿出了大大小小的坑,然后融化注入到各个愿意接纳它的洼地和沟壑里,形成了一个个冰川湖。纵横交错,此起彼伏,一汪汪地,如同嵌在雪山森林间的翡翠。整个班夫现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旅游胜地,也是各路生灵繁衍生存的家园。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我们游览了当地最知名的景点——路易斯湖。跟去复兴公园不一样,去到班夫国家公园我们得先坐三个小时从埃德蒙顿出发的大巴,到卡尔加里住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再驱车一个半小时到达。搭乘缆车,兜兜转转,终于来到湖前。这时,不管什么肤色什么民族,面对眼前的景色,都浓缩成一个字:“哇!”山川间这个差不多可以塞进几百个复兴公园中心小湖的存在一声不吭,低眉顺眼地展示着它喷薄而出的美。五月的温度远不能解开冬季的封印,远离岸边的湖面上依然漂着浓霜般的冰,冰下是深绿色的水,与沉在水底互相拥挤的石头一起,向岸边铺展过来。湖近处的山坡上是根根如山脊一样锋利的松林,远处则是被冰雪泼了墨的山巅。维多利亚冰川的水就是从那里两万年来昼夜不停地奔到我脚下。加上那天天气很不错,山谷里兜满了阳光,把这天空云朵,山水森林照得清清楚楚。好一派湖光山色,天地争鸣。唔,这跟人造的看起来的确是不一样。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领队带着同学们去一边的小山坡上看看。我没去,想独自坐会儿,也为多拍几张没有其他游客乱入的风景照。我一点点挪到水边,谨慎地蹲下身子,摸了摸路易斯湖的水。好一个冰雪美人!背上被晒得暖洋洋的全然忘了这是万年雪水。我想,要是复兴公园长这样,我哪敢自己一个人进来遛弯。尤其是在晚上。水在夜里是黑的,山在夜里也是黑的。黑色的水连着黑色的山,只能通过晴朗夜空的倒影来判断。那要是多云,岂不就是一团混沌了。我既怕黑,又怕水,想都不敢想。壮美的风景大多如此,在白天美得有多震人心魄,在晚上就要人瘆得有多震人心魄。后两年去到十六湖国家公园,埃托沙国家公园的时候都会大致想一下它们晚上时的样子。有一次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月亮照耀的加勒比海。黑色的绸缎上泛安安静静地泛着白色的波光,除此之外,天水漆黑一片。我总结了,究其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它巨大,大自然它巨大,我们在面对巨大的东西时总感觉自己无比渺小脆弱,无可抵抗。再加上它要是黑黑的好像充满着未知和陷阱,就更加吓人了。走向大自然的每一步都如同一场朝圣,而走进复兴公园就可以没这么多负担了。这时我突然觉得复兴公园更加亲切可人。
本科快毕业的时候,我继续去公园散步。那个时候对即将到来的时刻充满悸动与期待。我不知道外面有多大,也不明确接下来的方向,只知道我认识的公园,不应该只有这一座。于是我更频繁地去复兴公园,彷佛可以在那里得到点信心和勇气。三年前研究生毕业回家休息了一阵,一场感冒又把我带进公园,带进了那条我常常遛弯的小径。很庆幸那条狭长弯曲的小道从来没有阻挡我想走得更远的渴望。它窄,它狭,所以上面那道缝里洒下光线才格外诱人。国家公园很大,大到好像不存在出入口,不知不觉地进去,兜兜转转几天也只能观赏到一个角落;复兴公园很小,五分钟便可一头进一头出,我几乎见过它春夏秋冬里所有的喜怒哀乐。然而它们对我来说都同样意义非凡:前者指引我看见世界,而后者教会我看见自己。
[1].知乎.星球研究所.冰川如何塑造班夫?2023年11月4日
[2].知乎.地理沙龙.落基山脉是科迪勒拉山系在北美的主干,被称为“北美洲的脊骨”2023年11月4日
[3].百度百科 复兴公园2023年11月4日
[4].维基百科 复兴公园2023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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