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叔:
昨天信上,你说在看汪曾祺了。听你念着我先读过的书,感觉怪奇妙的。
我也常去你桌上偷书读,看到哪处觉得好,不问你,知道你的眼必在那几行字上停过。
每到那时,心头会突然一热。好像光着脚丫,悄悄踩进你刚穿过的鞋子里,一点温温的空旷,就是那样的。
我们俩算是老室友了,什么东西都不分彼此,唯独书和电影,是分你的和我的。书放在不同的书柜里,电影得自己挑过,再邀请或求着对方一块儿看。
应该是这两样东西离精神世界最近的缘故吧。
我们都是希望保持独立性的人,平日里各自探险,偶尔互相唤一声,一起走上一段儿。这种不松不紧的关系,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的阅读口味挺不同的,最近一次统一,就是汪曾祺了。不过,还是小有分歧。
昨儿你跟我说,很不喜欢那一篇《天鹅之死》,觉得情感过于饱满,有点溢出来了。就借这个来说几句吧。
《天鹅之死》里讲了两个让人难过的故事。
一个故事是,跳芭蕾舞的女演员在那场全国的运动中叫人折磨,左腿骨折了,不能再跳舞。她转业当了保育员,带着孩子们去玉渊潭看天鹅。
另一个故事是,四只寻找温暖家园的天鹅落在玉渊潭,被小青年打死了一只。它的伴侣哀鸣一夜,绝食一天,飞走了。
人们都说天鹅深情,那一只也活不成。它会去找一片结实的冰面,从高高的空中摔下来,把自己的胸脯在坚冰上撞碎。
小说很短,结构简单,除了两个故事,就是重复回环的愤怒和叹息。
这样浓重抒情的悲剧,汪曾祺写得并不多。
我想,你不喜欢的应该就是其中的不克制吧。
戈叔,我倒不讨厌这一篇呢。
不知道你留没留意《天鹅之死》的写作日期:
1980年12月29日,清晨。
那是汪曾祺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下放、审查之后,重新为自己写小说的第二年。新年面前的一个清晨,他写下了这篇悲伤之情难以自抑的小说。
在写作日期下面,还有一行字:
1987年6月7日校,泪不能禁。
汪曾祺说,他小说里的人物大多都有生活原型,不知道这一篇是不是这样。更不知道,六七年后重校小说,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泪不能禁”。
我只知道,他是那样乐观的人,总是相信中国有希望,人类会好的。
就算在《天鹅之死》里,他也没舍得让天鹅走光,给我们剩下了两只。
天鹅还在吗?
在!
1980年,也是他写了《受戒》的那年,他说那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有大悲,有大痛,却仍然念念不忘一个遥远又清丽的梦。
这就是我最爱汪曾祺的地方。
我从小喜欢汪曾祺。
喜欢他文字里的温婉,不失天性,人乡自然如画,故事是刚摘下来的。喜欢他善良中有悲悯,话没锋,不藏钩子。
他的小说,我最有感情的是《受戒》。第一次读就呆了。没见过这么干净无邪的故事,恬静得似有清风。
他写小和尚开蒙入学,每天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他写明海去当和尚路上的惊喜。“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
他写庵里是个打牌的好地方。牌客除了和尚,还有“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
他写打谷场上众人拱三师父唱小曲。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他写和尚们吃荤。“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
他还写小和尚心里藏下小姑娘。“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
学写字的时候,把这篇抄过几遍,好多句子到今儿也能背出来。每背一次,便想再抄一遍。
戈叔,跟你写信老是让我想起小时候。
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儿里,我趴在一张大椅上,借着傍晚的天光,抄书,写字。
手边常是京派作家的旧书。文字泛点儿黄,北京又很远,却觉得那么亲近。
六岁,九岁,十几岁,好像每个暑假都是这么过的。
那时候的我准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真会来到北京,在这个已经在纸上写过无数遍的地方,遇见一个爱人。
戈叔,我咬着笔头走神儿时,你是跑在胡同儿里吗?
那会儿的天真蓝,火烧云烈烈的,星子也亮极了。
真希望你也抬头看了。
阿心
7月17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都收录在公众号:不如写信
(谢谢你来看我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