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
最近,身体亮起了红灯,难受至极。
我最为脆弱的时候大概就是生病,生的病太多了,以至于如今成了专家。从小就是病秧子,从小巷子里的蹩脚中医,到大医院的专家门诊,从皮肤到肝肾,大概就是一副破烂不堪的体质,始终在修补。自小医院里那种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就如烟熏一样浸入记忆,让我感到恶心,难受,烦躁。我讨厌生病,我努力弥补每一个原始基因带来的缺陷,但是,一直不如意。
作为一个早已成年独立的人,自然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要自己去医院看病,走到医院门口,周六周末,人还是络绎不绝。医院总是有那么多人,仿佛一个闹市,不过每个人都不大喜悦。有的人大概是先天的,老天给了一副破烂的身体,有的人是后天的,容自己作贱身体,以享一时之乐。我属于哪一种呢,大概都是。这样想来,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挂号那儿排了很长的队,很长,长到我感觉我的思绪已经从前面一个人的后脑勺飞跃到了我死后的事情。那个后脑勺很圆,头发很黑,死后土葬的话,仍旧会很圆,很黑。可是干嘛要土葬呢?我连葬身之地都买不起方寸,最可能被火化吧。火化也是很好的,成为一把灰,撒到海里,没有人踩你的坟,厌恶你的人不会朝你唾弃,珍爱你的人不会睹墓伤情。这样是最为洒脱的,也契合人赤裸裸来,赤裸裸去的天命。
良久,一对夫妇走到我旁边的队伍,女人大概怀孕五六个月的样子。女人说你去挂个好点的专家号,男人掏了掏手里的包,一阵窸窸窣窣后终于拿出了银行卡,之后又塞了回去,重新窸窸窣窣掏出另一张银行卡,女人拿病历使劲扇了扇风,别了一下嘴,白了一眼男人。男人一直默默等着,皱着眉,他前面站的是一位长头发的中年大妈,过了一会儿远处有人叫了一声,大妈转过头回应,长发如扫把一样掠过男人的脸,男人眼睛一下子鼓出,嘴里骂了一句,妈的。大妈不爽,你怎么骂人呢?咱能不能文明一点,男人下巴扬了起来,眼睛往下瞅着大妈。看着眼前这位,描了眉,涂了厚厚白色粉底,棕色大波卷的五十来岁的大妈,眼底溢满了厌恶。就好像看到妻子以后的样子。男人收回了眼光,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看了看队伍的最前端,还有很长,长到仿佛第一个人已经被淹没。可是你分明能闻到隐隐的来自队伍前面的人身上的味道,我突然觉得无比恶心,拔腿跑出了医院,到门口时,觉得空气那么清新,阳光明媚。
当即,我决定去一个地方。
推开木门,跨过半米高的门槛,我踩脚进了厅堂,琉璃瓦下,周遭都是凉气,青岩石板的冷渗过脚底板,窜到脊背。正眼前是祖宗牌位,大圆桌,桃木椅,红烛青烟。眼前好似有幻景,男娃呱呱坠地声,炮仗声,唢呐声,笑声,转而霹雳一瞬,哭声如暴雨打下来,许多的脸在眼前凑成了一簇,每张嘴里都不停的说着,话头潮水一样涌进耳洞,我害怕起来,开始跑,拼命的跑,朦胧中听到有人叫我名字,阿水,阿水!我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桃木椅上睡着了。
阿姐,正皱着眉盯着我,我坐正了身子,抬手抹了额头的汗,朝阿姐笑了笑。阿姐已经结婚了,去年结的。奉子成婚,婚后还算是幸福,成了家庭主妇,有一个家要操持。我与她已经许久未见了,她成婚后我第二次到她的婆家,或者说她的家。阿姐走到了里屋,隔着木门问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我顿了几秒,答道,“还行”。“唉,你自己就是太犟了,所以才亏待自己”,阿姐抱着侄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对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哥呢?”,我问
“出去打工了,在浙江那边,现在也就能糊个口,来看看你侄子。”
“长得很像你。”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小孩儿长得很快的,拔苗儿一样的,现在吃得很有营养,长得胖胖的,不像你小时候,那么瘦。。。”
我感觉到了阿姐的停顿,抬头苦笑道,“好饿,有没有吃的?”。
阿姐的手艺一直很好,十岁烧大锅饭,踮着脚在灶头烧菜。时间会铸就长久的记忆,舌尖的细微差别,即使间隔多年,你也能分的很清。
我离开阿姐家时,是第二天凌晨,我站在一盆水莲前,看见露珠挂在叶尖儿,有几尾小金鱼停在叶盖下,水面印着天空的倒影,显得天空圆润而高远。或许从太空中看到地球也是如此,你把自己拔出现实,看到人间,那么宏大而渺小的沧海,你只是一粟,每一粟长出丝勾连环境。因为太弱,结出丝太细,一不小心便会断了联系。我想,我太弱了。转身又看了看厅堂的祖宗牌位,阿姐正在教侄子走路,侄子两手往前张着,前倾着身子,脚步虚浮,撒娇的叫着朝阿姐靠。阿姐笑起来,对我说:“看你侄子,真乖!”,我笑了笑,说:“我要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良久,“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就打电话过来,等你侄子会走路,我带他去看你。”
“好”
我转身去了最近的汽车站,坐上座位时,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来说一句话的,那句话是,“姐,我生病了,治不好了”。
第二章 吉
我出生的时候是大吉的年头,大吉的时节,大吉的日子----龙年的元旦。整个家族洒满了喜庆,杀猪宰牛,大摆筵席,唢呐声,鞭炮声,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夜晚的烟花璀璨,春节里人们的兴致尤为高昂。
亲戚们看着襁褓里的我,都是无不欢喜,家族里诞下男丁,后继便有人,爷爷最为欢喜,当下给我取名龙吉,赵龙吉。后来,村里会算命的阿祖说,我这辈子注定穿金戴银,是个福相,但命中缺水,恐会生变,便提议取小名为阿水。之后,大家都叫我阿水,渐渐反倒忘了我的正名。不过这也挺好的,顺口又好记。大伙儿经常说“赵家的阿水崽子是个小霸王”,“阿水又跑去桃花江里浮澡(洗澡)了。” 我的名字和我的人很服帖,像是地和土,水和水草一样。
我七岁以前,长得白白净净的,眉目清秀,和我妈一样。个子高,坐教室的最后一排,和我姐不一样,奶奶很宠我,给我穿着很洋气,连体牛仔裤,小洋装,小皮鞋。我脾气很暴,常欺负别的班的男孩子,觉得挺好玩儿,如果是欺负王傻子,我觉得更有意思。
王傻子是王家二儿子的大儿子,听说生下来不是傻子,有天夜里发高烧,王奶奶没发觉,爸妈又远在东莞打工,送医院晚了,脑膜炎,烧成了傻子。那个时候才五岁,可能记忆里他爸妈也是一点模糊的影子,所以傻了后,也没有多少能反现的记忆。确定他傻了后,王家二儿子又回到了东莞,在那里生下来王家二儿子的二儿子。王傻子按国家规定也是要上学的,不幸的是和我一个班,正巧也坐最后一排。王傻子比我大三岁,他已经八岁了,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他转进来的,老师说,“我们有个特殊的同学,要和我们一起学习,我们大家要和他一起好好学习,一起玩儿。”之后,他咧着嘴笑着进来了,他比我还高,衣服好似短一截,裤脚紧包着小腿,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布袋包,耸着肩,佝偻着背,眼睛很大,眉毛像用火钳烫过一样,他正咧开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一个劲儿的笑。笑得让我们都觉得很好笑,大家都笑出声,他好像更开心,笑得更深,眼睛都成了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