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咳咳”，一声沉闷的咳嗽声从小房间传来。门被推开了，一位瘦小偻着腰的老人摸索着走了出来。
“哎呀，妈，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发烧吗，赶紧去躺着。”文文把手上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去扶她。
她缓缓走到桌前，望了望桌上仍然留有的丰盛菜肴，问道：“阿薇带菜了没有？”
“阿薇？”文文楞了一下，“大概——没有？”她回想了下，肯定道，“应该是没有。”她冲母亲歉意地笑了笑，又有些嗔怪，“阿薇也是，怎么不和我开口呢，我今天忙得哪里来得及招呼她啊。”
老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安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文文，她也是你妹妹啊。”老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她摇摇头，望了眼专注看电视的丈夫，再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女儿，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轻轻甩开女儿的手进屋去了。
小房间的灯光昏黄朦胧，一件崭新的双股麻花毛衣端正地放在床头。老人顺着纹理细细摩挲着，眼泪不自觉地滑落，悄然滴落在毛衣上。那滴晶莹剔透的泪里，有一位神色憔悴的老人呆坐在床边，双目望向远方。
“阿薇。”她捧起毛衣捂在心口颤声呼唤，“女儿——”
时光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彼时丈夫还拥有着那家小小的纱线厂。一天，丈夫回到家，看着她即将临盆的肚子，犹豫了会儿，说道：“燕子，如果这胎是女儿，就送人吧。”
“什么？”她惊呼起来。
丈夫皱了下眉头，叹了一口气，“我手下的阿炳夫妻，一直没孩子。你知道的，阿炳很能干，人也老实，他求了我好几次。”他很是为难的样子，“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所以——”
“这怎么可以？”她不自觉地护住了肚子。
“燕子，你要为厂里考虑考虑，车间里缺不了阿炳。”丈夫柔声劝道，“再说，现在送个女儿也正常。对门的老王，不是刚把他小六子送人嘛。”
“那怎么一样，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她用手扶住腰挺了挺身，涨红了脸分辩。
“阿炳要是走了，厂子倒下了。别说你肚子的那个，连现在这些孩子，我们都养不起。”丈夫板起脸，下了最后通牒，“你自己考虑！”
连续几个晚上辗转反侧，她的眼前一会儿是现在儿女纯真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婴儿懵懂无邪的双眼，一幕又一幕地在脑海里交织着，翻腾着。在某个清晨，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妈妈，我将来要上大学！”
她蓦然从梦中醒来，大女儿说完了梦话，又翻身睡着了。孩子们发出甜蜜的小呼噜声，她给他们掖好被角，用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他们。一滴泪从眼角沁出，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究答应了丈夫。只是在无人之际，她总是摸着肚子，暗道：“乖乖，你可千万是个男孩啊。”
终于到了临盆那天。
产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惊醒了昏沉的产妇，“恭喜，是个妹妹。”护士托起孩子向她报喜。她一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用手背掩住双眼，轻轻地呜咽起来。
产房的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知道这个瘦弱的女子真正流泪的原因……
04
今天是春节。
刘薇从窗外望去，街上的行人走得缓慢而从容，他们踩在飘落的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是属于冬天的声音。裹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呼着热气在街上走动着，像是一个个流动的小香炉。
“妈，你别发呆了，赶紧穿衣服去外婆家啦。”青青唤了一声。
“好，马上就走。”
现在的父母住在拆迁后分的新公房里，离市区有些远。比起亲生父母所在的市中心，这里显得落乡了许多，但也空旷了许多。没有了闹市的喧嚣，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宁静的味道。
刘薇走进小区，转两个拐弯便到楼门口。她走上去正准备掏钥匙，门开了。养母满头银发，瘦小的身上套着一件老布棉服，笑吟吟地说，“就知道你来的最早，快进来。”
“外婆。”青青从后面窜出来，一下子扑进老人家的怀里，一叠声地叫，“外婆，外婆。”
“哎，我的宝贝回来啦。”养母亲热地搂着女儿进屋了。
刘薇把手上的年货往柜子上一放，换上家常衣服就进了厨房。厨房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若干蔬菜，她利落地挑出需要择的菜，放进脸盆里，走进客厅。
“不要，外婆我不要。”养母正拿着一个红包往青青怀里塞，青青扭着身子拼命往外推。
“妈--”刘薇叫了一声养母，嗔怪道，“你又偷偷给她红包做什么。”
“做什么，我给我小外孙女红包怎么了，你别管。”养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她一把拖过青青，把红包往她兜里一塞，“我就是喜欢青青，多好的孩子啊。赶紧收好，等下就有人来了。”
刘薇无奈地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女儿收下，又说道，“妈，你不能每年这样贴我，我过意不去。”
“我不是给你，是给青青的。”养母摸摸青青乌黑的头发，“青青爸刚走，你一个人带孩子，这日子不容易。妈没什么钱，一年到头就这么点，你别嫌少就好了。”
“妈，你怎么这么说。”刘薇站了起来，眼眶也红了。
“哎呀，你看我这个老太婆，大过年的，说啥呢。”养母摆摆手，“先择菜，一会儿啊，你小妹来了又要急吼吼地叫来不及了。”
“嗯，她就是个急性子。”说起小妹妹，刘薇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们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有个身穿大红滑雪衫的女子，提着满手的年货，用屁股顶着门进来了。她砰地一声把袋子们往地上一扔，顺势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哎吆，累死我，一大早就去抢年货。”
“小阿姨，你来啦。累不累啊？”青青懂事地蹲在地上给她捶腿。
“还是我的青最乖，懂得心疼我。”小妹从贴身兜里找出一块巧克力，“青，给你的。喜不喜欢？”
“哇，外国巧克力啊。”青青惊喜地叫道。
“你小姨夫宾馆老外给的，给你吃。”她溺宠地把青青的碎发夹在耳后，仔细地打量着，“我们青青是越大越漂亮了。”
“嘿嘿。”青青朝她吐了吐舌头。
“人漂亮没用的，要读书好才行。你这次考第几名？”
“年级第十，班级第三。”青青得意地汇报。
“真的啊，开心的，我们青就是棒。”小妹脸上一片灿烂，骄傲地说，“像小姨一样聪明。”
养母往地上虚虚地啐了一口，给她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
不一会儿，弟弟妹妹们陆续到了，拜年声地此起彼伏地响起，把这个宽敞明亮的屋子塞得严严实实的。刘薇略寒暄几句，便往厨房走，把择好的菜散开，统统浸在水池里。
“大姐，我来了。还有哪些菜没弄的？”二妹戴着蓝布袖套走进了厨房，鼻尖还带着门外的寒意，红红的。
“你刚来，赶紧坐会儿去，这里有我。”
“大姐。”二妹向门外张了一眼，从兜里摸出个红包就往她兜里塞，“给青青的。”
刘薇正在水龙头底下洗菜，抓着一把湿漉漉的芹菜没地放，急得双脚跳，“你这又是做什么！”
“嘘，别说啊，我家那个不知道。”二妹用手肘撞了撞她，便径直离开。
“大姐。”三妹拎了两条大青鱼进厨房，“我们今天做熏鱼。”
“好，你放着，我等下就洗。”
“先洗一条，还有一条腌起来。”小妹同二妹一样，往外探了探头，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大姐，给青青的。”
“哎呀，你们一个个的都干什么。”刘薇把菜往水池里一扔，把手往围兜上反手一擦，把红包推了回去。
“一个个的？好哇，二姐是不是已经偷偷给你塞过红包了。”小妹嘟起嘴，“你们两个要好，不带我对不对？”
“不是这个意思，小妹。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这样，我过意不去。”刘薇说着，眼眶又湿了，她别过头去。
“大姐，还记得去年春节大弟说的话吗？”小妹把鱼轻轻放在案板上，鱼尾轻轻的抽动着，“我们不会扔下你的。”
“哎呀，你别说了。”刘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袖子掖了掖，哽咽道，“你们对我这个外人都这么好，我真的——”
“大姐，说了多次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小妹板起脸打断了她的话，“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
刘薇惭愧地低下了头。小妹趁着她不注意，悄悄把红包塞进了她微微敞开的裤兜里，又拍拍她的肩膀，“大姐，快别伤心了，都会过去的啦。”
“嗯。菜都洗好了，接下来干嘛？”刘薇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大姐，你休息会儿，我先烧菜。”
“行。”刘薇把厨房让给了小妹，客厅里大妹和养母在包春卷。青青不在，那群小的都不在。
“咦，青青去哪里了？”
“哦，大弟小弟带他们去逛街了。”二妹把黄芽菜肉丝馅均匀地码在春卷皮子上，灵巧地一折一卷，一个个春卷就出现了。
“啪！嘶拉嘶拉——”窗外冒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推开窗，有团火焰贴着墙根飞窜，变幻着不同的颜色，翠绿，亮黄，紫红。
原来是弟弟们带着青青，还有两个小的在放烟花呢。
“小舅，我要再放一个‘地老鼠’！”青青兴奋地大叫。
小弟从花坛边拖出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袋，“来，你自己选，要放什么放什么，放完咱们再去买。”
“青青，不许瞎玩，你给我少放几个。”刘薇从窗口探出头，急冲冲地叫了起来。
“大姐，就你话多。”大弟很是不耐烦，冲她摆摆手，“青青，别听你妈，使劲玩，难得过年。”
“就是，大姐。大过年，你别管孩子了。”弟媳妇们也纷纷开口。
刘薇只得悻悻收回了身子，有些无奈地微笑了起来。厨房间的案板上，水池边布满了水渍，她顺手拿起一块抹布，细细地从边角开始擦拭。
一股劲风从窗外斜斜地吹来，吹得一旁的菜叶淅索作响，原来窗忘关了。她拽着窗把手往回拉时，又是一阵风从缝隙间吹来。风很大，可她却莫名地觉得，今天的风暖暖的，一点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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