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承欢蹙着眉,挣扎着将眼睛开了一条缝,“阿爹...阿娘...”
“承欢啊,爹在呢,爹在呢。”陆隐端了茶候在床头,景容上前去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接过茶水缓缓送入承欢口中。
“囡囡,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景容满脸倦意和担心,承欢此次的症状比以往更甚,大夫说这是多年积下的病根,只能慢慢疗养。只是这都一个多月了,病情不见半点好转。
“没...我没事,”承欢缓缓伸出手去,为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阿娘,你怎么弄的我像得了绝症一样,哭什么。”玩笑话里没有从前整日撒娇的那份俏皮,而是充斥着虚弱无力与不自信,承欢自己心里也怕,怕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无转圜之地。
“承欢啊,你想吃点什么?告诉爹,爹去给你做。”陆隐也怕了,说话声中都带着些颤抖。
陆承欢摇了摇头,“现在累得很,没...没什么想吃的。”
“好...好...那你跟爹娘说说话,好不好?”
“好。”承欢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阿爹,文渊哥哥...咳...文渊哥哥可有来信?”
“写了,写了,前些日子继之收到书信,说是刚到京城。”
“他...可有什么话给我吗?”
“上次信来得急,只有两三句话报了平安。”女儿才刚醒就问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尤其那小子还当真什么都没说,陆隐气的仿佛顾潜辜负了承欢的一片真心。
“许是太忙了罢。”承欢软软说道。一面安慰父亲,更多的是宽慰自己。她忽然觉得,顾潜总是不把与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当真令人心寒。
“是啊是啊,这刚到地方肯定有许多事情要打点,还要抓紧温书。过些时日,过些时日一定会给你来信的,别着急。”景容也看出了女儿的不对劲,连忙帮衬道。
“阿爹阿娘,我累了,想休息了。”
“好,那你再睡会儿,爹去...”
“云深兄!云深兄!”陆隐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顾恒在门口大喊。
“继之兄,你怎么来了?”
“这是渊儿来的书信,嘱我转交给承欢。”顾恒从宽袖中拿出被塞得皱巴巴的信,“我没打开,知道承欢如今一定也等着,收到信就立刻拿来了。”
“多谢多谢,承欢方才醒了一会儿,正问文渊的书信呢。”陆隐拿了信就匆匆转身要走,顾恒好不容易才拉住,“云深兄,如今咱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承欢的病况看来不太好,要不我还是先写信告知渊儿,好...”
“不必了继之兄,如今文渊正是紧要关头,即使知道了也只是为他徒增烦忧,扰乱心智。”陆隐往内院看了看,叹了口气,“这次虽然病的厉害些,估计终究会好的,不必打扰文渊了。”
顾恒拍了拍陆隐的肩膀,宽慰道:“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陆隐也没有回答,冲他勉强一笑便快步进门去了。
“承欢,承欢!”
“你做什么这么大声,她才刚躺下!”景容显然对丈夫的不体贴十分不满。
“文渊来信了,继之兄刚收到的。”
景容听了也有些高兴,这可能是如今最能让女儿开心的事了。“囡囡,囡囡,文渊来信了,你现在要看吗?”
承欢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隐约听见“文渊”二字,迷迷糊糊坐起来问道:“什么?文渊哥哥怎么了?”
陆隐将信塞到她手里,“这是文渊给你的信。”
承欢看着信封,“承欢亲启”四个大字写的飘逸灵动,一直闷着的嘴角也终于露出笑来。
承欢:
展信佳。我于三日前方到京城,而后都在安排食宿等一应事宜,未来得及写信,见谅。不知这两月你是否一切都好?家乡的雨是否还同来时那么大?我料想应该是的,你千万注意保重身子,衣服多穿一些于你之姿色并无丝毫妨碍。京城现下是暖阳高照,写此信时,窗外几枝桃花开得正好,但私以为终究不如北苑桃林之盛况。这里很热闹。然我只觉得一切皆是孤独淡漠的,并不如故乡人那般亲切温暖。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朝廷安排了专人负责接洽,料想半月之内殿试便能放榜,不必为我忧心。
甲辰年丙申月己亥日 卯时一刻
顾氏文渊
承欢那日看了信后心情好了许多,也开始努力到院子里走走。巧的是天公作美,接连几日都是晴天,景容和陆隐哪也不去,只陪着承欢在自家院子里晒晒太阳,喝喝茶,聊聊天。承欢的话越来越多,气色看起来也好了不少,夫妇俩都觉得这是有所好转了。
然而七日之后,承欢再次病倒了,情况甚至比之前更为凶险。陆隐夫妇找了附近所有的靠谱的大夫,试了不知道多少方子,都没有任何作用。
“爹...娘...”承欢已经面色惨白,虚弱的快要说不出话来。
“囡囡。”景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抚摸女儿苍白的脸,柔声回应道。
“你们不必费事了。”承欢低下头去擦了擦自己的泪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这次,这次我可能真的不行了。”
“胡说什么!”陆隐慌了,半跪在床边拉着女儿的手,“爹在这儿,爹在这儿,爹不会让你有事的。”陆隐又去替女儿擦泪,可自己分明也要泣不成声了,“承欢,没事的,大夫说了你很快就会好的。只是...只是这次病的久一些。不碍事儿的,会好的。”
“爹,咳...咳咳,”手帕上的血迹赫然在目,吓得景容惊叫出声,抱着承欢哭道:“囡囡,我的囡囡,怎么会这样,前些日子,前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
陆隐连忙起身去找大夫,承欢牵住他的手,“爹...别走。我,我还有话想说。”
“你说,你说。”
“我...我给文渊哥哥做了件深衣,在墙边的红色木箱里。咳咳,咳咳...”承欢苦涩一笑,陆隐早已起身去将东西翻出来,“我本想,本想等他回来了亲手交给他。可是,咳咳...现在可能等不到了。”
承欢细细抚摸着衣裳,“我想,等文渊哥哥中了状元,能天天穿着它,就好像我一直在他身边一样。现在,还是算了罢。”
“爹爹,阿娘,”承欢忽的抓住他们的手,“文渊哥哥走的时候我们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喝他的状元红,还有...我的女儿红,你们说,这可能吗?”
“好,好,等文渊回来了,我们就办喜事,”陆隐重重的点头,“爹娘知道你的心思,爹娘也不反对。都听你的,等文渊回来,你们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好不好?”
承欢更虚弱了,此刻靠在母亲怀里轻笑,轻声道:“谢谢爹。不过,我可能是等不到了...”
“爹...娘,女儿不孝,辜负了...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这一生,既未能承花之娇妍美妙,也未能如普通儿女般膝下承欢。下辈子,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为你们,为你们尽孝。”
“承欢!承欢!”
“囡囡!我的囡囡啊!”景容抱着女儿痛哭起来,十八年了,这是他们夫妻俩的掌中宝,心头肉,眼看着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做爹娘的多么希望看见女儿得到自己幸福。谁料如今,她就这样去了。手里握着她给别人做的衣裳,口中呢喃的,是她心上人的名字。
四个月后。
“爹,爹,儿子回来了!”顾潜意气风发的回到家中,旅途之颠簸并未给他留下任何不适。
“渊儿,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顾恒早早地等在院里,这次顾潜一举拿下状元,赐进士及第,官拜翰林院修撰,可给顾家争了口气。
只见他将包袱一放,喝了口茶就急冲冲问道,“爹,你可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赋闲之人能有什么不好呢?”
“那陆伯伯、陆伯母呢?承欢妹妹呢?他们都好吗?”
顾恒脸色一沉,背过身去小声应答,“也好也好,云深他们都好。”
“我去看看承欢。”顾潜功名既成,回乡之路只觉舟行过慢,恨不得即刻飞回家中与承欢分享他的喜悦。
“渊儿!”顾恒还是叫出了声。
“怎么了,爹?”
“来,你先来过来。”顾恒冲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舟车劳顿,先歇歇再去也不迟。”
“没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累。”
“渊儿!听话!”顾恒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语气之严肃吓了顾潜一跳。
“爹,你没事吧?”
沉默良久,顾恒终究还是要说出来。他半蹲着身子,握住儿子的手,“渊儿啊,你听爹说。五六月间,江南下起大雨,连日不停。承欢受了寒气,旧疾复发,在床上躺了好些时日。”
“承欢病了?”顾潜满心忧虑,拉开父亲的手起身便走。
“顾潜!你给我站住!”
“爹!我去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就回来。”顾潜不知道父亲为何一直拦他,此刻他只想去看看承欢的病情。
顾恒摇头,再次走到他面前挡住去路,“渊儿,承欢的病来势汹汹,将养了好些时日仍不见好。四个月前,走了。”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顾潜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承欢病情十分凶险。待明白过来,他倏地瘫坐在地。“不...不可能,只是生病而已,爹,爹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渊儿,爹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只是事实如此...”
顾潜摇摇头,扯开父亲的手,起身就往陆家跑去。路上摔了好几个趔趄,弄得浑身黄土。进了院子,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院中的香樟树,从前枝繁叶茂的它而今只剩下了一个年轮墩子,旁边一个大坑,顾潜认得,那是陆家埋女儿红的地方,十八年前,他亲眼看着陆伯伯埋的。
陆隐听见院中声响,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看见来人却愣住了。
“噢,是文渊回来了。”陆隐的发丝已经斑白,而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模样,仿佛老了数十岁。顾潜不敢认,也不敢开口。幸而陆隐已经在木桌旁坐下,“文渊,来,坐下。”
“陆伯伯,您...”
“没事儿,不过是添了些白发罢了。这拐杖不过是拄着玩儿的,近来年纪大了,走路有些不太稳当。”陆隐正要给他倒酒,忽然想起什么,又收回了杯边的手,朝着后院喊道:“阿容,去将承欢房中的东西取来。”
景容很快就拿了一个包袱来,顾潜接过,不明所以,“这?”
陆隐淡淡一笑,“承欢给你做的衣裳。她说,希望你得了状元,能穿着它,就像,她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样。”
“陆伯伯...承欢她?”陆隐的话说的已经十分明了了,可顾潜依然想问。他觉得这是一场玩笑。
“文渊啊,尝尝这酒。”陆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顾潜浅啜一口,“这酒香味醇厚,余味不绝。是什么酒?”
“花凋。桃花的花,凋谢的调。特意给你留的。”陆隐的话说的轻易,语气中不含半点情感。可顾潜原先碗都送到了嘴边,如今一抖,黒釉木叶茶碗应声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可惜了,可惜了呀。”话音刚落,陆隐已经没了影子。顾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他是在说酒,还是,在说人。
附:江南旧俗,若儿子不幸夭折,埋下的酒便叫“秘雕”。若女儿夭折,红颜未嫁即早殇,此时该酒名唤“花雕”,取“花凋”之谐音,意在纪念花之早夭,待祭悼之日与亲友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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