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界大了,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于人而言,一不合时宜,大概就是奇怪中的奇怪了。而大凡人一不合时宜,遭人嗤笑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多数人面对这嗤笑,都会打退堂鼓,所谓唾沫淹死人,真真不是骗人的说法。除非有万丈的定力,否则不为外言所转就是万难一见了。
说万难一见,到底还有得一见。翻翻史书,还真有这样的人。明代就有这么一个,大名叫王银。这名字,看看多俗气,一开口就是“银”,比“王富贵”还不上档次——人家“王富贵”不仅有富,还有贵,多么的有志气。区区一个“王银”,听起来和“网银”差不多,显得那么的虚无缥缈。就冲这名字,估计这人这辈子都是奔银子去了,“贵”谈不上,与其他高尚的玩意更加无缘了。
王银的家在南直隶扬州府泰州的安丰场(今江苏东台),是盐籍。盐籍就是煮盐的,煮盐的多半都是穷苦人。不过,明代卖盐的则多半都是富人了——你以为一堆徽州商人跑到扬州去干吗?王银的父辈还是穷煮盐的,穷到王银7岁了,才送他去学堂读书,可才读了4年,又让他滚回家帮忙煮盐了。想来王银肯定健壮如牛,并且很聪明,要不然也干不下煮盐的活,当然也不会在煮盐过程中玩点小花样了——在明代,盐户偷偷把自己煮的盐卖掉一部分也是经常发生的。就这样,王银煮了8年盐,王家居然开始富起来了。
王银19岁那年,估计他老爹看看这小子还有些能耐,就叫他去山东经商了。一个煮盐的跑到山东经商,卖啥?当然是盐了。所以么,古往今来,想富家的得学会经商。不见人家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说过“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可见经商是多么一件对致富有帮助的事情。其实贩私盐在明代是违法的,不过干的人多了,政府不缺钱的时候,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王银就这么经商了几年。23岁的时候,在山东生了病。于是就找来了医生——那时候可真是中医,医生用“倒仓法”把他的病治好了。啥叫“倒仓法”?其实就是用一些药引子让人上吐下泻一番,把肠胃里面的东西都清理了,病就好了。当然,清理完后,因为元气大伤,一般还得进补。最关键的,是有一段时间不能碰女人。王银经过这一折腾,自然安静了一些时日,就喜欢上中医了。这个事件,后代的研究者都不怎么深究,是有点儿不妥的。因为单单不能碰女人这点,估计就让许多人静心不了了。不能碰女人,那碰啥?禁欲呗。王银后来的思想转折,与这次大病应该是有关联的。
正德二年,王银25岁了,依然在山东经商。有一天经过曲阜的孔林,就去参观了一下孔庙。不知是被风触动还是被啥触动了,王银拜完了孔圣之后,忽然发了一声感概:“此老头儿也是人,为啥万世以之为师,还称他为圣人呢?”回去后就找来《论语》、《孝经》的章句读了起来。读到《论语》“颜渊问仁”章,不懂,去问学堂的老师,才知道颜子乃是孔门的高材生。王银恍然大悟说:“这个是孔门作圣的功夫,不是让人打哈哈念一遍就完事了的。”为啥这样说?因为颜渊所问的仁,孔子答的是“克己复礼”。既要克,又要复,哪个不是要实打实地实干一番?
说干就干,王银为了实践这个作圣功夫,于是制作了百冠服,还作了一个手笏,笏上刻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句话。然后,他就每天戴着这些新作的古代样式的帽子,穿着新作的古代样式的衣服,手里握着那块笏板,毕恭毕敬,认真践行。不久,他还在自己住的房子后面盖了一间小房子,每天按照古礼,晨昏定省(早上起来要问安,晚上回来要报告)。随后不久,居然闭关去静思了。
就这么实践了好几年,到了29岁的时候,王银忽然有一天作了一个梦,梦见天压在自己的身上,万人奔逃,只有自己用身子把天托了起来。待到站起来看时,还发现日月星宿都没在原来的位置了,自己又一一把他们整理如故。于是原先鸟兽散的万人都欢舞拜谢。看看人家,作个梦都这么有气势。这一个大梦,作的王银爽极了,醒来时汗溢如雨——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顿觉心量洞明,天地万物一体”,就像六祖惠能一下子开悟了。从此以后,就觉得自己说话做事,都那么自然而然的合圣合道了。
王银这一爽,当然自己也很得意,就在座背上写了两句:“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居仁”啥意思?孟子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这话简称就叫“居仁由义”,居仁指的就是与“仁”为一体。看看,牛吧?我不过就6年,现在已经居在“仁”的大房子里三个月半了。
在这之后,王银就像许多牛人一样,在开悟的大道上疾驰而前,以经证悟,以悟解经,常常发人所未发。当然,名气在当地也渐渐起来了。
那时候,大明朝还有一个更大的牛人,就是王阳明。王阳明刚升了江西巡抚,在江西讲良知之学。王银呆在家里侍奉他老爹,还不知道世上还有另外这么一个牛人。直到正德十五年,王银38岁了,有一天,家乡一个小学堂的黄老师,正是江西吉安人,听到了王银的议论,诧异道:“高论和我的巡抚大人王先生的说法非常近似。”王银听了,想想世上居然还有同调,自然心喜:“是么?虽然如此,王先讲的是良知,我则说的是格物。如果我们所讲的东西意思相同,那就是上天降下王先生与天下后世;如果不同,则是上天降下我给王先生了。”——看看这话,是不是很眼熟?
王银虽然自己觉得很牛了,但本性还是很谦虚的。既然知道世上还有王阳明这个牛人,当然就想去见一见,于是马上买舟去了南昌。到了南昌,王银并不是以求学的姿态去见王阳明,而是以宾礼求见的。啥叫宾礼?就是你得把我当客人来接待。到了见面的那一天,王银照例戴上古冠,穿上古服,拿着笏板,并且还不带啥物品,就写了一首诗作贽礼:
孤陋愚蒙住海滨,依书践履自家新。谁知日日加新力,不觉腔中浑是春。
既然你得把我当客人,王银自然不客气,从中道直趋上座。说王阳明是牛人,还真不是吹的。虽然他当时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四品的大员,刚刚平了宁王朱宸濠,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但对待王银这个小商人,依然恭敬的很。不过呢,看见王银这么大大咧咧,阳明当然也想折服他,于是就有这么一段对话:
“您戴的是啥帽子?”
“有虞氏的帽子。”
“穿的啥衣裳?”
“老莱子的衣裳。”
“学老莱子么?”
“当然。”
“只是学老莱子的着装,还是学老莱子年纪七十了,为了讨父母欢心,还假装跌倒掩面而哭作婴儿态呢?”
王银听了后面这话,感觉阳明有点不简单,于是坐的位置就慢慢朝旁边移了移。于是说道:
“昨来时,梦拜先生于此亭。”
阳明:“真人无梦。”
“既然如此,孔子咋又梦见周公了?”
阳明:“此是他真处。”
阳明说的很玄妙,反正这一回合,王银又败了。
于是两人又说起了国家大事。
阳明:“君子的所思所想,不应超出他所处的地位。”
“我只是个草莽匹夫,但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
“舜居深山,与鹿豕木石游居终身,忻然乐而忘天下。”
“当时有尧在上。”
没看出谁败了?尧在当皇帝,舜自然就悠哉游哉,不用去想国家大事了。所以说,君子思不出其位。
接下来又讨论起良知,史籍中没记下来对话,不过王银再次大服气,说:“王先生论良知,简易直截,我所不及。”于是下拜,自己坐到角落里了。
王银回到住所后,想想心里还是不服气,第二天,再去见阳明,说:“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昨天拜您有些草率了,今天再来辩论一番。”于是又上坐,与阳明反复论辩,最终大服,然后,退执弟子礼,拜阳明为老师了。王阳明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艮,字汝止,号心斋。取义于《易经·艮卦》的“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
王艮在江西呆了7天,因为老爹有事,又回到了泰州。但不久再往江西,途经南京国子监的时候,作了一次讲学,说的是“夫六经者,吾心之注脚也。心即道,道明则经不必用,经明则传复何益?经传,印证吾心而已矣”。只是王艮依旧的古冠古服,真真的不合时宜,不免让国学的师生嘲笑了一番。那时候的校长是江西弋阳人汪伟,就故意问道:“古人说‘无所乖戾’,请问是什么意思?”王艮心知肚明,回答道:“您干吗不问我无所偏倚,却问无所乖戾?有无所偏倚,方做得无所乖戾。”据说南京国子监的师生大悦服。
嘉靖元年的时候,王艮40岁了。那会儿阳明的父亲去世了,阳明在浙江会稽的家里服丧,所以王艮又去跟随阳明学习了一段时间。而四方慕阳明之名来学者,也往往向王艮讨教。这一回,王艮觉得大道之行实在风声不远,于是就辞了阳明,回家制了一个蒲轮车,前往京师布道。蒲轮车是啥?据说古代的皇帝封禅的时候,因为怕车子伤了土石草木,车子的轮子都包上了蒲草,所以叫蒲轮车。当然,蒲车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皇上想征聘一些遁世的高人,就用蒲车载他来朝——车轮子包上草,就不颠簸了。看见不?40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不合时宜,真和世人心目中的“不惑”差距太远了。
古冠古服、手持笏板的王艮,坐上了自制的蒲轮车,登上了去京师的大道。这图像,想想都让人觉得那么有趣。车到山东德州的时候,正碰上流民史福聚众造反,车子没法渡河。于是他去见州守,州守是个书生,正在为流民的事情伤脑筋。王艮告诉他说:“您知道母鸡怕什么?怕老鹰。可是呢,有一天母鸡带着小鸡到野外,老鹰飞来了,要叼走小鸡,母鸡这时候就扑打着翅膀和老鹰死斗,一点也不知道老鹰的可怕了。您是百姓的父母官,百姓皆是您治下的赤子,您真有爱民之心,怎么会害怕?就像小鸡碰上老鹰,您会比母鸡大战老鹰还英勇。”于是州守就严加守备,并派人把他送过了河。
京城是五方汇聚之所,忽然出现了一个怪物,自然也引起了众人的围观。好在王艮自己信仰十足,并不以为怪,所以你来围观,我就给你讲道,讲孝弟之道。还准备伏阙上书,被师门的同学劝阻了。想来这些同门也是以为王艮是个怪物的,上书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端,所以还是早早地把王艮劝回家了,王艮在京师传道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
嘉靖七年,王阳明在江西去世。王艮和同门经营完了阳明的后事,之后就开始独立的讲学了。
盐丁的讲学,自然不似大师名流讲学那么耸人听闻,听众也多半是下层的草民。有一个草民叫朱逸,天天靠打柴卖钱换些麦米为生,换回来的麦和米,把好的挑出来供养母亲,自己则把差的做成干粮,带着上山打柴。有一天经过王艮的家门前,吟道:“离山十里,薪在家里;离山一里,薪在山里。”王艮听到后,马上叫来弟子们,说:“你们都听听,小老百姓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道就怕人不去求,求则得之。不然的话,就算近在咫尺,也非自己所有。”朱逸也就偷偷贴着墙根偷听王艮的讲话,渐渐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凡去山上打柴,都会到王艮门前偷听,饿了的时候,就吃身上带着的干粮,吃好后再去打柴,打柴打累了,就坐在柴上休息一会,仰天浩歌。渐渐地这事就传开了。于是其本家有一个有钱的,就拿出数十金给他,并且说:“看你劳作这么辛苦,但又喜好王先生讲学,把这些钱拿去打点生计,可免辛苦,也可以安心听讲了。”朱勉拿钱在手,想了一想,忽然大哭说:“您这不是爱我也。我天天眼里都是钱,我心里想弄钱的念头就会奔腾不息了。您老这是要断送我的一生了。”这个例子,展现了王艮讲学贴近平民的一面。王艮的学说中,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就是“百姓日用即道”,应该与他讲学的平民化有关的。当大明朝的主流社会阶层都把“圣人”看的高不可攀的时候,王艮把“圣人”人格降低到愚夫愚妇人人同之的程度,倡言个体人格上的平等,这不仅蕴含着对道德人格的重新理解,也蕴含着对特权人格的否弃和尊重普通民众人格的诉求。他的学说的启蒙意义,也正在于此。
王艮学说中还有一个“淮南格物”说,这个学说的核心就是“明哲保身”论。“明哲保身”出自《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原本是之人的趋利避害的作为,但王艮的说法中并非取这个意思。他所说的“身”,是指人的肉体生命,亦即王阳明所说的“躯壳的己”。人先必须保住这个肉体生命,而后才能谈得上“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所能如此,则在于人由于能“爱身”、“敬身”从而爱人之身、敬人之身,使得人与己互敬互爱,从而实现“保身”。可见“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尊重个体的生命,并不是让人贪生怕死。好在王艮在嘉靖十九年就死了,要不然,活到现在,也被现代人的“明哲保身”气死了。
他活了58岁,他创立的学派称为泰州学派,历明清均是不合时宜的异类。受他影响的人中,有一个人叫李贽。
2019年9月30日于了不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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