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先生在《大学问》序言中说:“《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
“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以下,钱德洪先生批评的对象主要指向王龙溪见在良知说、四无说。但王心斋别出心裁提出“淮南格物”说,也可归于“吾党各以己见立说”一类。黄梨洲先生曰:“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
平心而论,阳明先生良知学说、四句教以及《大学问》问世后,门下弟子或儒门后学再提出其他疏解《大学》的思路或新见,均有个自私用智参杂其间,“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
一
《大学》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大学》末章又提出“絜矩之道”: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此之谓絜矩之道。王心斋“淮南格物说”基于格物、本末、絜矩之道三者而得以立说。
心斋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便见絜度格字之义。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
首先,《大学》所谓絜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涵义。絜矩之道,如子贡所谓“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究其本质,即忠恕之道。只是絜矩之道分疏着上下、前后等不同情况,面面俱到,且将心比心,人我内外一开一阖,说得更详尽完备而已。
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忠恕之道直接从“尽己”切入,其理论基础是孟子所谓“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君子只是在尽己上用功夫,以尽己之心待人即可。如《中庸》曰:“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二
再看王心斋如何释“格物”。“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
王心斋释“格”为“絜矩”、“格式”,“物”则区分个本末,以“身”为本,以家、国、天下为末。从义理上考察“淮南格物说”,所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作如此引申发挥毫无新见可言,不过是茅塞其心,立异好奇,漫不省究。
“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其中确实有反本、知本之义。然而《大学》“正心”章已经把这个意思阐述得明白。“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把身之不修归结为心之不正,正呼应首章“物有本末”“此谓知本”。
阳明先生曰:“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当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
阳明先生反复强调“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阳明恢复《大学》原本,把格物作为诚意的功夫,正体现这一原则。阳明先生曰:“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当阳明先生晚年以“致良知”解《大学》之“致知”,“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格物”就是《中庸》所谓“成物,知也”,格致功夫内外一贯,“淮南格物说”的提出就更显得多余了。
三
从《大学》文本与义理脉络上考察,“正心”才是《大学》八条目的核心环节。格致诚在正心之前,为全其心体之功夫;修齐治平在正心之后,乃从心体发用。如阳明先生曰:“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大学》为接引后学而方便设教,故由内圣功夫到外王事业分一个修齐治平。为了实现修学功夫之一以贯之,阳明先生直接以《中庸》之“中和”来解《大学》,如:“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修身,不是直接去修这个身,而是明明德于身,实现身修,则此身即是心。同理,齐家、治国、平天下则分别是明明德于家、国、天下。阳明先生云“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深究其义理,即是以“正心”来贯通修齐治平。张横渠先生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也是此意。
《大学》首章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王心斋私心作祟,看到“以修身为本”一句如获至宝。如果没有这句话,“淮南格物说”也提不出来。首先,修身是合身心而言身,从终位上言身,修身自然包括正心,孟子云“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即《中庸》所谓“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其次,为什么说“以修身为本”,而不说“以正心为本”?因为前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是分着说的,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均以修身为本,而在现实世界中,人正是因为身体(间形骸而分尔我)才成为独立个体的。
须知,《大学》八条目本是终始一贯,每一条目都涵摄其余。如真正实现意诚,一个“诚”字彻上彻下,如《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真正实现心正,心正则“中”,一个“中”字可了,《中庸》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同样,真正实现知至,则诚意、正心功夫为多余,如阳明先生曰:“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当阳明先生云“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乃是以“格物”统摄格致诚正。且格物即成物,所谓“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故修齐治平皆是格物功夫。如阳明先生曰:“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只是为接引后学,《大学》才分疏个三纲八目,功夫也相应分解在八条目中。
四
《论语·子张》篇记载子游与子夏关于本末终始这个问题发生过一次隔空争论。子游质疑子夏之教学“抑末也,本之则无”,而子夏认为学不可躐等,以“事有终始”来回应子游对其舍本逐末的指责。君子为学以及教人,既要专注根本,先立乎其大,又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人,如何处理本末终始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一个首要问题。曾子著《大学》,其中“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显然有对子游、子夏之言进行权衡折衷的意思。
“物有本末”乃承接三纲领“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为本,亲民为末。“事有终始”则引领下文八条目,所谓“欲…先…”“…而后…”,正是在说八条目各环节之先后次第。
然而正如阳明先生所言:“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区分本末的目的不过是指示学者初学入德之门,最终是要实现内外通透、本末一贯。唯有本末一贯,才能实现“致广大”而成就大人之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于天下”,阳明先生所谓成就“万物一体之仁”。而王心斋主张“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可见“淮南格物说”只是停留在“汤武反之”这个层次,以“汤武反之”非“尧舜性之”,无得而逾焉,多见其不知量也。
三纲领实现内外本末一贯,八条目也是一以贯之。八条目之一贯则表现为“原始反终”,唯有终始无间,才能实现尽精微,此时八条目就不再为“八”,而是“一”,也没有先后之区分了,又如何言“反”?
五
王心斋还在“止于至善”上大做文章,别立一个“安身”说。
问“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体,亲民以达用,体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谓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恐非本旨。尧、舜执中之传,以至孔子,无非明明德亲民之学,独未知安身一义,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却于明明德亲民中,立起一个极来,又说个在止于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
阳明先生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止于至善”合“明明德”“亲民”而内外一贯,犹如《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再以“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作总结。
且《大学》曰“至善”,正与《中庸》云“至诚”呼应。《中庸》22章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诚则能尽其性,至善则可尽其心。三纲领之“止于至善”也呼应八条目之“明明德于天下”,至者,极也,从极高明处言“至善”,从致广大言“明明德于天下”,其义一也。
孔子曰“生而知之”“仁者安仁”,《中庸》云“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须从“率性”、“尽性”与“居仁由义”来体会“安”之义理。阳明先生以“民彝物则之极”解“至善”,更无余蕴可道矣。王心斋认为,阳明先生以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恐非本旨”。不明儒家终始之微言大义,怎能知性、道之微妙?
王心斋别立一个“安身”说来解“至善”,又抬出至圣孔子来压阳明先师,不仅不敬先师,也是对孔子的大不敬。弘大道还是立私名,其心昭然若揭,“吾谁欺,欺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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