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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7点,在东山村篮球场,有一场大型文艺表演,有唱歌,有跳舞,有杂技,‘东北繁星艺术团’欢迎各位父老乡亲亲临现场,今晚7点......”一架小卡车缓慢地行驶在村里的道路上,车顶的喇叭循环播放着这东北腔调的广告,车身很破旧,应该去过不少城市了。
卖艺团的演出,在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是我们最喜欢赶热闹去看的。临近六点,表演的时间还没到,村中心的广场就有少数村民候着,看着卖艺人搭台子,等时间差不多了,络绎不绝的人在小卡车周围围的水泄不通,最早来的观众,安逸地等待,后排的垫着脚看,有的人挂在不远的树上,大家都期待着表演开始。
小时候,我总会拉着奶奶去看热闹,特别喜欢杂技,尤其是用喉咙顶钢筋的戏码,观众拍手叫好,我也把手掌拍的响亮,有时候还有动物的表演,比如舞蛇,耍猴,都是我们孩子爱看的节目。节目里会穿插卖货环节,就像现在的直播带货一样,有常见的日用品百货,也有稀奇古怪的北方特产,还有小孩吃的驱虫糖丸儿。
卖艺团的表演一般会持续个两到三天,最后一天的谢幕,折扣力度非常大,有些大妈会在这时候出手,囤够一两个月的肥皂。
2
每次来的团都是不一样的,但都是七八个人的团体,唯独一次来了只有两个人的卖艺团,让我印象深刻,他们是夫妻。
那是2000年千禧年,是新世纪的开始,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电视广播开始引进韩剧,中央电视台首播了《爱情是什么》,每晚我妈都看得津津有味。
周末的午饭时间,熟悉的广播在村里飘荡,我跑到门外,好奇地探头探脑。迎面而来的是一辆小面包车,以前村里的路没有那么平整,小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来回颠簸。男人开着车很缓慢,女人在车边走着,见到人就随手发着一页传单,有的村民拿起来看了一眼,就随手丢在路上,女人又折返,将丢弃的传单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抖一抖灰,放回手里一摞纸的最下方。
“嫲嫲,今天晚上又有表演了啊。”我欣喜若狂地跑去和奶奶报告消息。
奶奶在土灶前用扇子扇着火,她不会用煤气灶,说不太习惯,还是老木房的土灶她用的舒坦。
“啊?你说什么?”她用方言回答我。
“晚上有表演啊!”我用方言回答她。
“啊,那我们晚上去看哈。”奶奶起身打开锅盖,看下锅里闷的饭。
“我看到就两个人。”我用手指比了一个二的手势。
“啊?可能其他人在村里的其他地方吧?饭要好了,去电话叫你爸回来吃饭。”
“哦。”
3
秋天的夜幕降临的很快,还没六点天就要暗了。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吃的飞快,最后一口下肚,就拉着奶奶往外走。
“你也让奶奶吃完饭再去啊!”老爸没好气地瞪着我。
奶奶见状,放下碗筷,“哎,没事,我也吃饱了,啊弟,我们走吧”,说完就牵着我去村中心的篮球场。
我牵着奶奶,迫不及待地往篮球场赶,心里嘀咕着要抢占最有利的地方。
小面包车停在了篮球场正中央,男人将表演的道具,一个个从面包车里卸下,女人依旧在一边发着传单。
我这时候才看清楚他们的样子,男人长得很高,皮肤有些黝黑,虽然剃了平头,但依稀还能看见一些白发,女人绑着一条马尾辫,不知道是秋天的干燥,还是涂了腮红,脸颊有些泛红。我好奇地跑过去,朝女人挥挥手,想拿一张传单,女人低头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想了一会儿,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
我跑回奶奶的身边,认真地看了起来,传单中间是模糊的人像,是一个小男孩,脸上肉肉的,像一个肉包,下方打着几行字,除了数字以外,我只能零星看懂一些。
“寻人XX,姓名:陈小X,小名:X包,年X:6岁,家住河.......小灵X:1027......”
我断断续续地用普通话读着,没太懂,于是把传单给奶奶,让她读给我听。
“奶奶没读过书啊,不会看字,怎么会知道啊?”奶奶摆摆手。
我把传单折好,心想不管了,先看今晚的节目吧,随手将它塞进了口袋里。
4
晚上的表演,没有大舞台。道具被简单地放在面包车旁边,还有一个小笼子,里面蹲着一只猴,偶尔会有一些调皮的小孩跑过去,好奇地打量,拿手动一动,都被女的轻声地请开了。
人络绎不绝地来了,看时间差不多,男人就拿起麦克风主持起来,介绍了自己和女人。他们的第一个节目,就是男人自己独唱刘德华的《男人哭吧不是罪》,他开口的时候,真有那么一点刘德华的味道,嘶哑中带着沧桑,穿透了观众的心,原本吵闹的现场,也逐渐安静下来。
半小时后,我一直在期待着杂技表演终于开始,女人从那堆道具里翻出了钢筋,男人脱掉了外衣,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和脸一样黝黑的皮肤上显得有些干燥,有一些灰白色的小干裂,他熟练地摆好了架势,运功,身上的青筋略有凸起,女人将钢筋的一头顶着地面,另一头小心翼翼地放在男人的喉尖,只听男人“喝”的一声,慢步往前滑动着步子,一个脚掌,两个脚掌......随着距离的缩短,他嘟着嘴憋着一股气,男人的头上也冒出了青筋,钢筋也慢慢开始弯曲了起来,周围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我也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钢筋弯曲成一道弧定了形,男人拿住钢筋一头,把脖子放了下来,吐出那憋了长久的气息,所有人也都喘了一口气,开始鼓起掌来。
接下里他又表演了铁丝锁喉,耍起了猴子,大家都看的津津有味,中间男人累了,喝口水的时间,女人就上台卖起一些日用品,跟一些大妈讨价还价。
5
表演很快就结束了,最后男人拿着话筒说了几句,大意就是大家手里的传单,帮忙留意一下,那是自己孩子,三年前丢的。村民逐渐散去,有几个好事的阿姨上前和女人聊了起来。
我和奶奶离的最近,所以走的最慢。男人自顾自地收拾道具,顺道给猴喂了跟香蕉,他抚摸着它的头,猴蹲在地上看着他,女人拿着传单和阿姨聊着天,开始抽泣起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男人,抹掉脸颊上的眼泪。
奶奶牵起我的手,喊我走了。
6
村里的消息是传的很快的,第二天奶奶在门口就碰到昨天和女人聊天的阿姨们,我好奇地坐在他们身边听。
他们是河南来的,男的叫老郭,女的姓周,孩子小名叫肉包,他是在老家丢的,被人贩子拐走的,丢的那年,才三岁。
老郭从小在少林学过武,十六岁后回家,在县里的工厂打工,周末偶尔回乡下收稻子,家里的生活还算富足。22岁的时候,家里相了个姑娘,就是小周,两人成了婚,家里的支持下,拿着一点积蓄盖了层的小平楼。
第二年肉包出生了,小周生肉包的那天还大出血,医生保住了大的和小的,但小周却不能再生育了。老郭寻思着再回厂里上班打工不方便照顾他们俩,就辞了职,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铺。
肉包三岁的时候,就很活泼,喜欢到处跑,乡里乡亲的,老郭他们也放心,可能就是这种放心,让人贩子有了可乘之机。
一天,老郭一大早就去市里拿货,小周看着店。中午店里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买烟,总是挑挑拣拣,一直没定下来,女的进门后就又出去了,过了会儿男的烟也没买,就走了。
等老郭回来,已经是傍晚了,一般这时候肉包早已经自己回来了,但是到这个点他们也不见肉包踪影,于是挨家挨户地问,全村人都问遍了,才在村口的一个大爷那里听到,看见一男一女抱着肉包坐去市里的小巴车走了。
当下小周就晕了过去,老郭立马带着小周去了市里的医院,回过头才记起报警,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全球眼,孩子被拐走,警察也只能多派警力去搜,一位民警陪着老郭去了火车站搜,在月台上,老郭隐约看到肉包的身影,但那辆火车已经启动了,开往广州方向,老郭一路跑,试图确认,最终累趴在月台上,捶地哭泣。
等小周醒来,老郭带着她回了家,家里却没了生气。半年后,小周提出想跟老郭离婚,她现在不能生育,不能连累老郭,老郭气地离家出走了三天,当小周绝望准备上吊的时候,老郭回来了,他抱着小周跟她说,把小卖铺盘出去,拿着钱,两个开着这小面包沿着那条火车的路线去找,这一找,就是三年。
7
两夫妻的卖艺团没有像平时一样待两天,第二天清早他们就离开了村里。
从郑州到广州要经过24座城市,他们就是这样沿着那条线路,茫无目的地搜寻。
我拆迁搬家前翻过放旧衣服的柜子,却没有找到那张传单,也许我妈洗衣服的时候,早就丢了。
这两天又有卖艺团来到社区里搞活动,喇叭响起的那一刻,我又记起老郭那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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