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默的中年人,背着行囊,在傍晚时分踏上了归家的舟船。朴素的衣衫,普通的脸庞昭示着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脸上留着岁月的创痕,或许鬓角边几根华发正暗暗滋生。夜来风起,无心睡眠,他出得舱来,望惊风飞雨,梧叶萧萧,顿起衰飒之感。回首半生,浮沉宦海,也不过是漂泊落拓,换得一口饭吃。至于当日书生意气,梦想荣光,此时此刻,竟如轻烟泡影。一时满怀愁绪,无处安放。蓦然想起故园妻儿,想来此刻家中灯火犹明,若沿着篱笆走近院门,或许还可听到妻子“吱吱”的纺织声,那痴儿还在不知倦地逗着他那促织儿吧。他想着,再听自己四周的风声雨声梧叶声,竟不觉得凄凉了。一落一起之间,心潮奔涌,于是一首宋诗名作就此诞生,而它的作者——叶绍翁也将与这首诗歌一起存留在历史的纸墨之中。
《夜书所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欧阳修《秋声赋》)乱叶飘风,上联呈现的世界是躁动的、飘摇的,秋风刺骨更刺心,悲从心起,与混乱的外界同构,涛急浪飞的江水,随风抖颤的梧桐,漂泊无定的浪子……肃杀凄惨之气笼盖四野。下联,躁动不安的情绪忽然有了安放之地,本次航程的终点——家为愁云惨淡的心提供了皈依。借用一句T·S·艾略特的话:“在混乱的世界中寻找一个静止的点。”在这首诗里,从空间上看,这个“点”可以是那亮着一窗灯火的家,在风吹浪打的江中安然放置在抒情者心头,任尔东西南北风。从时间上看,也可以是这位肩负了多年人生重担的中年人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走过江湖风波坎坷,回忆中的童年愈加温润如玉。
说过来,其实每个走出大学,渐渐步入社会生活的人,几乎都需要这样一方恬静的、卸下重负的天地,不论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不论是读书、旅行还是和朋友一起打把王者荣耀。弗洛伊德有个极度悲观的观点:文明越是发展,欲望就越是受到压抑,而这是无法改变的死局。所以我总觉得,有人喜欢古风,喜欢穿汉服,读诗词,吟风弄月。与其说这是对古代的向往,不如说是在寻找某种寄托,就像乌托邦一样,寻找一个更好的,更人性的,更美的世界,哪怕只是在想象中。但不管怎样,往者不可谏,那个篱落青灯,万户捣衣的世界回首时早已空茫。所幸人们的爱恨悲欢、别离无奈千年依旧。那些平凡的,每日为了儿女、生活穿梭于水泥大厦、地铁车站的人们,仍然能在宋人的文字中读到半生漂泊的自己面对那一窗明媚温暖的灯火时的恬静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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