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早睡,午夜梦回,腹内呱呱。乃寻杯盏,中置黔贵之酒;净几暖碟,闲放北地花生。大开四牖,月色入户,风摇灯晃,人影在地。陈子醉曰:“尔来何事?”影曰:“特陪君尔。”于是人影二士,饮酒乐甚,抚掌啸歌,歌曰:苦月霜风入室寒,幸有暖灯照我餐,而今莫起风尘叹,浮生须臾只百年。其辞旷荡,其咽呜呜,声闻于野,或达于天。
影曰:“君乐也,然花生佐酒,终不为美。”陈子对曰:“何以为美?若素瓷白碗,汤面相杂,赤酱一匙,青葱数段。泼雾流云,水汽萦于灶间;断蓬衰草,霜露降于庭外。独居陋室,暖光熹微,举著投食,汁水四溅,手轻口畅,舌动齿摇。炎气发自唇边,细汗隐于鼻翼,通身淋漓,志勃意满,饥肠得以慰,罄碗堆如山。何如?”
影曰:“陋也。”
陈子曰:“至若大桌一张,酒友一群,欢呼达旦,豪饮其间。炭炙河海之鲜,釜煨山林野味,烂炖竹箨菌蘑,杂陈佳果园蔬。红壳白肉,翠蒿紫贝,犬牙差互,堆堆叠叠。烈气冲人口鼻,艳色使之目眩。更有金杯玉碗,银匙象著,溯月光而焕颜,溢流彩而纷呈。乃张巨口,夹其蔬,扒其壳,啖其肉,噬其骨。瓜皮果屑,委地于不顾;浊汁亮脂,满面而未觉。更置烈酒,剧饮在席,投手交之杯盏,飞沫落于碗盆。或站或坐,或侧或卧,嚣乎谑乎,几于狂也。路人过而掩耳,憩鸟飞而离木。于是人声渐寂,杯盘狼藉,皓月移于西轩,秋虫哀而叹惋。或头扑于桌,或脚瘫于地,壳掩骨埋,汤泄油滴。酒气凋草木,鼾雷骤然起。何如?”
影曰:“嚣也。”
陈子笑曰:“而或知己二三,才子佳人,探幽寻僻,匿于花柳,好月佐餐,爽风为伴。携清粥淡盏,提山肴野蔌。士子吟诗,吐麝兰之芳馨;佳人舞袖,瞬美目以流眄。弃俗情于尘下,负雅志于高云。轻饮慢酌,杯盘小试,月色如银,众星环列,似真似幻,亦人亦仙。于是净收杯盏,陶然小憩,醉眼微朦,绣口微醺,静听泉落,卧看闲云。酒暖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怡然有桃园春宴之乐,慨然有潇洒出尘之想。乃复起舞于中庭之上。”
影正色,曰:“此境妙也,然何而可得也?”
陈子大笑,曰:“心有余闲,雅志高洁,虽独居陋巷,亦自可得,以今视之,则吾与子得而过也。”
影喜,对曰:“有是哉。”
忽阴风骤至,遽然灯熄,影随灯灭,上下一黑。陈子抚杯,怅然而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