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老舍先生。一个重要的观点在阅读本文时提请注意,那就是写小说,一定要让故事跟着人走。
短篇小说很容易同通讯报道混淆。写短篇小说时,就像画画一样,要色彩鲜明,要刻画出人物形象。
所谓刻画,并非指花红柳绿地做冗长的描写,而是说,要三言两语勾画出人物的性格,树立起鲜明的人物形象来。
一般地说,作品最容易犯的毛病是:人物太多,故事性不强。《林海雪原》之所以吸引人,就是故事性极强烈。
当然,短篇小说不可能有许多故事情节,因此,必须选择了又选择,选出最激动人心的事件,把精华写出来。
写人更要这样,作者可以虚构、想象,把很多人物事件集中写到一两个人物身上,塑造典型的人物。
短篇中的人物一定要集中,集中力量写好一两个主要人物,以一当十,其他人物是围绕主人公的配角,适当描画几笔就行了。无论人物和事件都要集中,因为短篇短,容量小。
有些作品为什么隔着云雾望山头,见物不见人呢?这原因在于作者。
不少作者常常有一肚子故事,他急于把这些动人的故事写出来,直到动笔的时候,才想到与事件有关的人物。
于是,人物只好随着事件走,而人物形象往往模糊、不完整,不够鲜明。
世界上的著名的作品大都是这样:反映了这个时代人物的面貌,不是写事件的过程,不是按事件的发展来写人,而是让事件为人物服务。
还有一些名著,情节很多,读过后往往记不得,记不全,但是,人物却都被记住,所以成为名著。
我们写作时,首先要想到人物,然后再安排故事,想想让主人公代表什么,反映什么,用谁来陪衬,以便突出这个人物。
这里,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写人呢?还是写事?我觉得,应该是表现足以代表时代精神的人物,而不是为了别的。
一定要根据人物的需要来安排事件,事随着人走;不要叫事件控制着人物。
譬如,关于洋车夫的生活,我很熟悉,因为我小时候很穷,接触过不少车夫,知道不少车夫的故事,但那时我并没有写《骆驼祥子》的意图。
有一天,一个朋友和我聊天,说有一个车夫买了三次车,丢了三次车,以至堕落而悲惨地死去。
这给我不少启发,使我联想起我所见到的车夫,于是,我决定写旧社会里一个车夫的命运和遭遇,把事件打乱,根据人物发展的需要来写,写成了《骆驼祥子》这一个作品。
写作时一定要多想人物,常想人物。选定一个特点去描画人物,如说话结巴,这是最肤浅的表现方法,主要的是应赋予人物性格特征。
先想他会干出什么来,怎么个干法,有什么样胆识,而后用突出的事件来表现人物,展示人物性格。
要始终看定一两个主要人物,不要使他们写着写着走了样子。贪多,往往会叫人物跑样的。
《三国演义》看上去情节很多。但事事都从人物出发。诸葛亮死了还吓了司马懿一大跳。这当然是作者有意安排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丰富诸葛亮这个人物。
《红日》中大多数人物写得好。但有些人就没有写好,这原因是人物太多了,有些人物作者不够熟悉,掌握不住。
《林海雪原》里的白茹也没写得十分好,这恐怕是曲波同志对女同志还了解得不多的缘故。
因此不必要的、不熟悉的就不写,不足以表现人物性格的不写。贪图表现自己知识丰富,力求故事多,那就容易坏事。
写小说和写戏一样,要善于支配人物,支配环境(写出典型环境、典型人物)。
如要表现炊事员,光把他放在厨房里烧锅煮饭,就不易出戏,很难写出吸引人的场面;
如果写部队在大沙漠里铺轨,或者在激战中同志们正需要喝水吃饭、非常困难的时候,把炊事员安排进去,作用就大了。
无论什么文学形式,一写事情的或运动的过程就不易写好。如有个作品写高射炮兵作战,又是讲炮的性能、炮的口径、又是红绿信号灯如何调炮……就很难使人家爱看。
文学作品主要是写人,写人的思想活动,遇到什么困难,怎样克服,怎样斗争……
写写技术也是可以,但不能贪多,因为这不是文学主要的任务。学技术,那有技术教科书嘛!
刻画人物要注意从多方面来写人物性格。如写地主,不要光写他凶残的一面,把他写得像个野兽,也要写他伪善的一面。
写他的生活、嗜好、习惯、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多方面写人物的性格,不要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
当你写到戏剧性强的地方,最好不要写他的心理活动,而叫他用行动说话,来表现他的精神面貌。如果在这时候加上心理描写,故事的紧张就马上弛缓下来。
《水浒》上的鲁智深、石秀、李逵、武松等人物的形象,往往用行动说话来表现他们的性格和精神面貌,这个写法是很高明的。
《水浒》上武松打虎的一段,写武松见虎时心里是怕的,但王少堂先生说评书又做了一番加工:武松看见了老虎,便说:“啊!我不打死它,它会伤人哟!好!打!”
这样一说,把武松这个英雄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更有声色了。这种艺术的夸张,是有助于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的!
我们写新英雄人物,要大胆些,对英雄人物的行动,为什么不可以做适当的艺术夸张呢?
为了写好人物,可以把五十万字的材料只写二十万字;心要狠一些。过去日本鬼子烧了商务印书馆的图书馆,把我一部十万多字的小说原稿也烧掉了。
后来,我把这十万字的材料写成了一个中篇《月牙儿》。当然,这是其中的精华。这好比割肉一样,肉皮肉膘全不要,光要肉核(最好的肉)。
鲁迅的作品,文字十分精练,人物都非常成功,而有些作家就不然,写到事往往就无节制地大写特写,把人盖住了。
最近,我看到一幅描绘密云水库上的人们干劲冲天的画,画中把山画得很高很大很雄伟,人呢?却小得很,这怎能表现出人们的干劲呢?看都看不到啊!
事件的详细描写总在其次;人,才是主要的。因为有永存价值的是人,而不是事。
语言的运用对文学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作品文字色彩不浓,首先是逻辑性的问题。
我写作中有一个窍门,一个东西写完了,一定要再念再念再念,念给别人听(听不听在他),看念得顺不顺?准确不?别扭不?逻辑性强不?……看看句子是否有不够妥当之处。
我们不能为了文字简练而简略。简练不是简略、意思含糊,而是看逻辑性强不强,准确不准确。只有逻辑性强而又简单的语言才是真正的简练。
运用文字,首先是准确,然后才是出奇。文字修辞、比喻、联想假如并不出奇,用了反而使人感到庸俗。讲究修辞并不是滥用形容词,而是要求语言准确而生动。
文字鲜明不鲜明,不在于用一些有颜色的字句。
一千字的文章,我往往写三天,第一天可能就写成,第二天、第三天加工修改,把那些陈词滥调和废话都删掉。这样做是否会使色彩不鲜明呢?不,可能更鲜明些。
文字不怕朴实,朴实也会生动,也会有色彩。齐白石先生画的小鸡,虽只那么几笔,但墨分五彩,能使人看出来许多颜色。
写作时堆砌形容词不好。
语言的创造,是用普通的文字巧妙地安排起来的,不要硬造字句,如“他们在思谋……”,“思谋”不常用,不如用“思索”倒好些,既现成也易懂。宁可写得老实些,也别生造。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们是语言的运用者,要想办法把“话”说好,不光是要注意“说什么”,而且要注意“怎么说”。注意“怎么说”才能表现出自己的语言风格。
各人的“说法”不同,各人的风格也就不一样。
“怎么说”是思考的结果,侯宝林的相声之所以逗人笑,并不只因他的嘴有功夫,而是因为他的想法合乎笑的规律。
写东西一定要善于运用文字,苦苦思索,要让人家看见你的思想风貌。
用什么语言好呢?过去我很喜欢用方言,《龙须沟》里就有许多北京方言。在北京演出还好,观众能懂,但到了广州就不行了,广州没有这种方言。连翻译也没法翻译。
这次写《女店员》我就注意用普通话。推广普通话,文学工作者都有责任。
用一些富有表现力的方言,加强乡土气息,不是不可以,但不要贪多;没多少意义的,不易看懂的方言,干脆去掉为是。
小说中人物对话很重要。对话是人物性格的索隐,也就是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一个人物的性格掌握住了,再看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就可以琢磨出他将会说什么与怎么说。
写对话的目的是为了使人物性格更鲜明,而不只是为了交代情节。《红楼梦》的对话写得很好,通过对话可以使人看见活生生的人物。
关于文字表现技巧,不要光从一方面来练习,一棵树吊死人,要多方面练习。一篇小说写完后,可试着再把它写成话剧(当然不一定发表),这会有好处的。
话剧主要是以对话来表达故事情节,展示人物性格,每句话都要求很精练,很有作用。
我们也应当学学写诗,旧体诗也可以学学,不摸摸旧体诗,就没法摸到中国语言的特点和奥妙。
这当然不是要大家去写旧体诗词,而是说要学习我们民族语言的特色,学会表现、运用语言的本领,使作品中的文字千锤百炼,经得起推敲。这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
写东西一定要求精练,含蓄。俗语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这话是很值得深思的。
不要使人家读了作品以后,有“吃腻了”的感觉,要给人留出回味的余地,让人看了觉得:这两口还不错呀!
我们现在有不少作品不太含蓄,直来直去,什么都说尽了,没有余味可嚼。
过去我接触过很多拳师,也曾跟他们学过两手,材料很多。可是不能把这些都写上。我就拣最精彩的一段来写:
有一个老先生枪法很好,最拿手的是“断魂枪”,这是几辈祖传的。外地有个老人学的枪法不少,就不会他这一套,于是千里迢迢来求教枪法,可是他不教,说了很多好话,还是不行。
老人就走了,他见那老人走后,就把门锁起来,把自己关在院内,一个人练他那套枪法。
写到这里,我只写了两个字:“不传”,就结束了。还有很多东西没说,让读者去想去。想什么呢?就让他们想想小说的“底”——许多好技术,就因个人的保守,而失传了。
小说的“底”,在写之前你就要找到。有些作者还没想好了“底”就写,往往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结果只好放弃了。
光想开头,不想结尾,不知道“底”落在哪里,是很难写好的。“底”往往在结尾时才表现出来,“底”也可以说是你写这小说的目的。
如果你一上来把什么都讲了,那就是漏了“底”。
比如,前面所说的学枪法的故事,就是叫你想想由于这类的“不传”,我们祖国从古到今有多少宝贵的遗产都被埋葬掉啦!写相声最怕没有“底”,没有“底”就下不了台,有了“底”,就知道怎么安排了。
小说所要表达的东西是多种多样的。由于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当前着重于写建设,这是正确的。当然,也可以写其他方面的生活。
在写作时,若只凭有过这么回事,凑合着写下来,就不容易写好;光知道一个故事,而不知道与这故事有关的社会生活,也很难写好。
小说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书信体,日记体,还有……资本主义国家有些作品,只描写一种情调,可是写得那么抒情,那么有色彩,能给人以艺术上的欣赏。
这种作品虽然没有什么教育意义,我们不一定去学,但多看一看,也有好处。
现在我们讲百花齐放,我看放得不够的原因之一,就是知道得不多,特别是世界名著和我国的优秀传统知道得不多。
生活知识也是一样,越博越好,了解得越深越透彻越好。因此,对生活要多体验、多观察,培养多方面的兴趣,尽可能去多接触一些事物。
就是花木鸟兽、油盐酱醋也都应注意一下,什么时候用着它很难预料,但知道多了,用起来就很方便。在生活中看到的,随时记下来,看一点,记一点,日积月累,日后大有用处。
在表现形式上不要落旧套,要大胆创造,因为生活是千变万化的,不能按老套子来写。任何一种文学艺术形式一旦一成不变,便会衰落下去。
因此,我们要想各种各样的法子冲破旧的套子,这就要敢想、敢说、敢干。
“五四”时期打破了旧体诗、文言文的格式,这是个了不起的文化革命!文学艺术,要不断革新,一定要创造出新东西,新的样式。
如果大家都写得一样,那还互相交流什么?正因为各有不同,才互相观摩,取长补短,共同提高。
新创造的东西,可能有些人看着不大习惯,但大家可以辩论呀!希望大家在文学形式上能有所突破,有新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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