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最后55天

作者: 刘都 | 来源:发表于2017-11-09 07:33 被阅读56759次

    9月16日

        母亲因为腹痛已经在三门峡中心医院住院一周了,经过四次洗肠,ct,胃镜,肠镜各种检查,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可最后依然没有查出病因。我人在洛阳,心里满是焦虑,想着周末去看看她,母亲向来娇弱,受不了这些罪。

        昨天,加强ct报告出来了,强叔告诉我,是胰腺上长了东西。我起初并不在意,当时我还不知道,胰腺这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对人的威胁竟然这么大。

        昨晚刷微博,突然看到一条热搜,从肚痛到癌症,可能仅仅只有四个月。感觉心突然被揪住了,点开之后,有一条说,胰腺癌最主要的病症就是腹痛,联系到母亲胰腺上长了东西,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夜无眠,戒烟一年多的我下去买了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查遍了网络上几乎所有关于胰腺癌的信息,越查越觉得和母亲的症状相符。我知道,当你害怕发生什么事时,它往往一定会发生。

        我和强叔通了电话,他支支吾吾的语气,又加重了我的怀疑。母亲这次的病情,一定很严重。

        夜里三点就醒了,感觉呼吸困难,心里的大山越来越重,我又开始搜索互联网,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能宽慰自己的线索,然而,结果却只能让我越来越沉。

        基本上,母亲有80%的几率患了胰腺癌。我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从天黑到天亮,我做出了很多计划,辞职,卖房,带母亲去大理转转,好好陪她半年,然后,在她走后自杀。

        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早就结束自己残缺的生命了。

        去年,因为酒后骑车,我出了严重车祸,在icu里住了一周,在洛阳和上海做了四次手术,身上的刀口连起来有一米长。而因为臂丛神经撕脱,我的左胳膊失去活动能力,上海的教授说,就算恢复,也只能拥有原来动作的三成。

        我被宣判为残疾人。这中间,我一度想到要死。我天性散漫爱自由,不喜欢受束缚,热爱生活,可随着胳膊受伤,我对美好的欲望全都被剥夺,我再也不能骑摩托,开车,我再也不能弹吉他,打篮球,我再也不能双手玩手机,敲键盘,我再也不能拥抱一个人,我再也不能趴着睡觉,我再也不能自信的活下去了。

        我买了氰化钾,在一个清晨,准备结束自己。路过客厅,我透过母亲虚掩的房门,看到她侧卧熟睡的身影。我突然想到,我走了,这个女人怎么办,这么多年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看着她安详沉睡的样子,脑海中翻涌起很多回忆。

        我想起当时在医院的走廊,来往的人流中,母亲死死抱着我那只不会动的胳膊,生怕被别人碰到,像抱着珍宝。我想起我做肌电图时,电针扎进肉里来回搅动,我疼得涕泪纵横,母亲看着我,泪珠一颗颗往下滴。我想起胳膊肘拔钢钉时,母亲怕我疼,把我一个大小伙子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我想起太多点点滴滴,我藏好了毒药,暗下决心,要为母亲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我要为她活下去的女人,却活不下去了。

        以后这个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人了。

        早上出发前,母亲让我帮她带上衣柜里的运动服。收拾衣服时,我摸着那柔软的布料,想到,母亲啊,你也是一个这样柔软的女人。你一辈子与人为善,朴实诚恳,待人热忱,乐观豁达,老天爷为什么要判给你一个残缺的儿子,然后又要夺走你的生命。

        想到这里,泪水再也止不住,我叠着母亲的衣服,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我嘴里喊着妈,想着以后,不知道这个字该向谁喊,我看着那便宜的运动服,想着这将成为母亲的遗物,我彻彻底底的哭了。

        赶到三门峡中心医院,强叔拿出了检查报告,确认胰腺癌无疑,这打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命运果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走进病房,看见我的母亲,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盘腿坐在病床上,看到我,眼里涌动着一直被我忽略的欣喜,她安慰着我,没事,妈没事,会好的,声音突然就哽咽了,我转过身,把眼泪咽了下去,我不能在她面前崩溃,我必须笑着对她说,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上楼去见医生,他让我看了片子,胰腺癌已经扩散到肝脏和淋巴,晚期,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只能通过放化疗减少病人痛苦,而母亲,活不过半年,我强忍着泪水,压制着情绪,和医生了解情况,我说,我不祈求母亲能多活多久,这种病,多活一天都是折磨,我只想尽最大努力减少母亲的痛苦,她受了一辈子的罪,我希望她走的安顺。

        出了病房,泪水再也止不住,我顺着墙蹲下去,不住的哭,强叔的眼里也有泪水打转,我说,我想不通啊,我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个病!为什么宿命要把厄运安排在一个早已向它屈服,只想平稳活着的人!

        用水龙头洗了把脸,我笑着走进病房,告诉母亲,医生说问题不大,只要调整心态,积极治疗,不会有事。母亲笑着说,我就知道不会有啥事,我的泪,又差点涌出来。

        下午,来探望的亲戚都走了,母亲说,她想出去洗个头,在病房一周没洗了。在外面,我一路拉着她的手,我已经十几年没拉过她的手了,我只想在最后这段时间,把那些羞于表达的爱,全部还给她,虽然我知道,这辈子,我怎么样都还不清了。

        母亲吹头发时,我站在理发店外,突然觉得她好美,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一张照片,我知道,母亲的美,早都耗尽在养我育我的琐碎生活里了,我只是想记录下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样子,我只是想,在她走后,我有东西可以怀念她。

      我的母亲,她就要离开我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17日

        四点多就醒了,我和母亲对头睡在一张病床上,她身材矮小,倒也宽敞,我听到母亲那边窸窣作响,起身看到她掐着腰,知道她又犯疼了。我掉了个头,躺在她那边,母亲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孩子。我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眼泪开始打转。

        母亲就那样靠在我的身上,就像我小时候靠着她一样。母亲老了,其实是小了。她病了,像个可怜的孩子。她背负的太多了,靠在我的身上,也卸不下来那顽固生长在她宿命里的悲苦。我感受着她的温度,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个身体就会变得冰凉。

        天亮的时候,止疼药的效果彻底散去,母亲疼的厉害。她用头抵着床角,眉头紧锁,额头冒汗,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忍不住又出去哭了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如此善良的女人,我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可我发现,我的力量根本传递不到她那里了,她紧锁的眉头就像刀子一样,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吃了止疼药,母亲逐渐变得舒缓,她无力的蜷卧在床,像经过一场战争,被狠毒命运挫败,无助而无力,一触即碎。

        朋友知道了我的情况,给我转钱,我没收。他说,你太要强了,啥事都自己扛。我苦笑,我是要强,可是再要强,也争不过命。

          我的要强,遗传自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没为自己的事向别人低过头,每一次低头都是为了我。我的要强来自母亲的庇护,而她的要强,来自于要庇护我。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我看着秋日的阳光漫开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院里,想着这个人间的悲喜,母亲再也感受不到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淌,我走着哭着,没有母亲,也就再没有方向。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过来找她报账。看着她戴着眼镜批字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好像痊愈了。在很多亲戚朋友眼里,她是一个女强人,在工作上决断果敢,雷厉风行,她是子妹几个的主心骨,也是家族事物的发言人,连舅舅都常说,母亲的脾气厉害得让他都害怕。而我知道,这是她穿上铠甲的样子,她穿上铠甲,是为了穿上围裙站在我面前时,给我更好的生活。我知道,她在外面多坚硬,也知道,她在我面前多柔软。

        而现在,她不再是个女战士了,她只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弱者, 她脆弱的就像命运浊浪里的漂萍,被推向一个冰冷的深渊,而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母亲,再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18日

        母亲总是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我总是不耐烦听,今天陪她在花园散步,她又讲了,我笑着听着,附和,狠狠得记着。我知道,那些我不在乎的记忆,都是她最宝贵的珍藏。

        “买的奶粉你怎么不喝,我记得你小时侯可爱喝了,妈年轻时在乳品厂上班那段,家里好多红星奶粉,你总爱拿手抓一把放嘴里干吃。”

        母亲说着,脸上泛起微笑,眼神飘向很远很远,好像看到了童年的我。我知道,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而最后的日子里,让我也把母亲当成孩子吧,哄着她,宠着她,这二十多年,我对她太不好了,总是不等她话说一半,就打断,现在想想,我的不耐烦,竟是那么残忍。

        好朋友专程跑来帮我,陪我回洛阳卖房子,去郑州找专家问诊。在车上,他一直试图劝我好好活着,他知道,我有求死的念头。他告诉我,挺过去,说不定你会越过越好的。我说,好不了了,母亲一走,我这辈子也就定性了,以后无论走到哪,都是个没人要的可怜娃。

        我不敢想母亲走后我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过那道坎。母亲太溺爱我了,我太依赖她了,一直以来,她就是我的天,可现在,天塌了。

        从小到大,我从没问别人借过钱,母亲总是叮嘱我,在外面别跟别人借钱,想要啥和她说,我知道,母亲要强,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人低头,不希望日子因为钱的事情受委屈。

        今天又向别人开口借钱了,虽然我知道,这个病到了晚期,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在最后这段日子给她最好的,母亲享福太少了,我也太不争气了,没挣过大钱,没给她太好的日子,生活的重担永远在她肩上,得以让我走的轻盈,母亲走过的路上,留着一个一个被负重压出的深深脚印,这脚印跟到她走,成了我心里的窟窿。

        早上,母亲坐在床上吃葡萄,苦日子里出来的人,胃被艰难的生活养“刁”了,吃不了大鱼大肉,吃不了 西餐海鲜,除了糊涂面,酸菜豆面等朴素杂粮,就爱吃个葡萄,加上母亲小小的,胖胖的,我以前在心里默默给她取了个外号——葡萄妈妈。

      可是,万恶的癌症最终会让母亲越来越瘦,皮包骨头。我可爱的葡萄妈妈,正在命运的风化里逐渐脱水萎缩,最终嶙峋如一截枯木,我都不敢想象,她往后的样子。

        我的胖胖的,小小的葡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19日

        今天早上到河南省肿瘤医院挂了专家号,医生看了两眼片子就直接说,没有手术条件,直接化疗,化疗也不一定有用。到了现在,每一个医生的每一次诊断,就像是一记残酷的审判,像大刀一样狠狠砍在我的心上。综合其他类似病人的情况,我知道,母亲没有任何可能了,命运没有留给我们一丝侥幸的出口。

        回到洛阳的家,我开始收拾东西。昨天找了中介来拍房子。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在家里转来转去,我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记得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第一次过来,我看见她背着我,坐在阳台偷偷抹眼泪,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在想,自己的儿子在洛阳,终于有个家了。这房子是母亲的心血,是她从勤俭的生活里一粒土,一粒沙省下来的,是她用自己的好日子,给我换来的一个温暖的窝。为了养育我,太多的优渥与雍华,惬意和自在从她的生命里剥离出来,留给母亲一个瘦骨嶙峋,平素清简的岁月。

        而我不得不卖掉它,母亲走了,我一个人住在她的血肉里,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异乡,除了徒增伤心,还有什么意义?纵然我知道,母亲走了,哪里对我都是异乡,我没了根,没了线,就这么在这个清冷的世间飘零,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收拾冰箱时,冷藏柜里还剩着母亲给我包的一百多个饺子。那是她半个月前来洛阳时,给我做的,均匀的分成七八个小包装,放在冰箱里冻着。我不会做饭,母亲总是怕我吃不好,总想着变着花样给我做,以前每次回老家,她总是大包小包给我行李塞吃的,我总是不耐烦,说不要,不吃。

        母亲年纪大了以后,做饭有时过淡,有时过咸,每次给我做的饭,看我吃下第一口,她总是诚惶诚恐,害怕味道不好不得我意。我说咸了,她的脸上,就涌现出强烈的自责和气馁,嘴里嘟囔着,我现在真是啥都弄不成,老想着尽心给娃做点好吃的,这都做不好。这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锥心的疼,母亲啊,一辈子粗茶淡饭,自己基本没有对美食的欲望,吃对于她来说,紧紧是为了饱腹,可吃对于我,在她那里,却是天大的事。

        下午回到三门峡,见到母亲,突然觉得她的脸消瘦了很多。体重急速下降,是胰腺癌晚期病人的重要症状,刚做完穿刺的她还很虚弱,站都站不稳,我拿了钥匙,要先回灵宝,母亲扶着病房门框叮嘱我,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转身又是一阵眼泪泛涌,我的母亲,就像狂风中的残烛,那样脆弱,可怜。而这狂风,谁也挡不住,它穿过我的身体,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在母亲的身体上,泄掉了她所有的生气,也穿的我满身窟窿。

        回到灵宝的家,恍如隔世。去年受伤后,我大部分时间在灵宝静养,在这里经历了由死到生的幽暗过程。今年回洛阳上班后,我已经8个月没有回来了,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家,好像看到母亲在家里打扫的身影,好像看到了那个手里活不能停,勤劳能干的母亲,那个健康的,有力的母亲,那个用一己之力把生活打点的美丽祥和的母亲,我的好母亲,她永远只能留在睹物思人的回忆里了,我永远失去她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0日

        等活检穿刺病理报告需要2天时间,母亲今天回灵宝洗澡,休息。在病房里一周没有洗澡,她很难受。

        母亲向来爱干净,印象中,她在家里永远是忙碌的,这擦擦,那扫扫,母亲的心,也和她对外在的要求一样,洁净清澈,她一辈子纯良简单,菩萨心肠,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得到了一个不匹配的命运,我连怨恨老天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说去年受伤后,面对生命的作弄,我还有一争之力,要好好的活给母亲看,活给老天看,可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砸在我的头上,我真的服软了,老天爷,我服软了,我争不过你,求你放过我母亲。

          下午在母亲单位,她的同事偷偷告诉我,要考虑母亲的后事了。我突然觉得,母亲的走,离我是那样近,我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不想去准备,我总觉得母亲能挺过来,我总觉得母亲命不该此。

        我不敢想她躺在火化炉里冰冷的身体,我不敢想她会化作一堆寂灭无声的骨灰,我不敢想天人永隔中间,隔着的那么广阔无垠的虚界。这虚界是那么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妈的唠叨,我的思念,全都绞碎在这漫天漫地的气流里,消失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传递不过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在一个没有母亲的萧冷世间一个人活下去。

          母亲的同事聊天时感叹,好人没好命,他说,母亲这个人,一辈子都在付出,对这个付出,对那个付出,可那么多让她付出的人,回报给她的却是无穷无度的索取与不知感恩的背负。母亲的善良与柔软就像一座血淋淋的大桥,被冷漠的人情扔弃在凉薄的世间,被借她赶路的人狠狠践踏,流下的眼泪成了冷河,在她的心底瑟瑟流去。

          下午,洗完澡的母亲状态有些好转,她又闲不下来了,自己跑到单位伺弄的菜园里摘菜,我看她艰难的踩在泥土里,好像每一步都要摔倒,弯一个腰,似乎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一颗一颗得拽着地里的小青菜,嘴里说着,咱自己种的菜没污染,回去给你做点。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母亲连一颗菜都会拔不起来了。

        母亲是向往田园的,这个小城虽然没有大都市的浮乱繁杂,可人世喧嚣同样浸染了母亲几十年。今天,母亲躺在车后座上说,等老了,在农村大院子里种点花花草草,养点猫猫狗狗,多好。而母亲这个梦,这个朴素的谈不上欲望的愿景,再也实现不了了,因为她等不到老去那一天了。我的母亲,她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1日

        母亲坐在沙发上逗猫,边逗边和我说,这猫要是能变成你的孩子,妈的病立马就好了。

        我的愧疚和悔恨,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给她娶个媳妇,没能让她抱上孙子,没能让她享受天伦之乐。我没能过上一个平平淡淡,有妻有子的正常生活,还毁了自己的一根胳膊,我没有打点好自己,让母亲的心为我悬着,装不进肚里,我知道,母亲要走,最放不下的人,就是那个活得乱七八糟的儿子。

        母亲不求大富大贵,可我连最基本的幸福都没有给她。我是把母亲推向深渊的罪人,我的自以为是,不切实际,特立独行,不安天命,剥夺了母亲的晚年安顺,让她在一个不正常的轨道里越滑越远,而我没能给母亲的,再也给不了了。

        今天,母亲的身体状况又差了,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卧着,吃的越来越少,吃完就吐,我看着母亲,弓着腰,蜷缩着,像一个干瘪的虾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的心也被拧着,撕扯着,我真的无力了,我不知道怎样帮母亲缓解痛苦,我多想把这该死的病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母亲能穿着新买的运动服去跳广场舞,让她和楼下的邻居聊着天打麻将,我好想,好想那个健健康康的母亲。

        出去给母亲买药,我走在阳光刺眼的街上,看着缓慢行进的人,六神无主。这个世界马上就和母亲无关了,而现在,我感觉它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就像一个游魂,暴晒在支离破碎的人间,瘫成一张内里空空的干皮,摇摇晃晃,什么都无所谓了。

        晚上,母亲吃了点粥,在家里散步。我看着她佝偻的,消瘦的背影,好像看到她在慢慢的消失,消失在这个明亮简单的家里,消失在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平淡岁月里,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感觉另一端的光包裹着她,要把无力的,脆弱的她揉碎,融化,直到这房间里空空如也,好像母亲从没来过。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2日

        母亲在家里情况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吃了就吐,汗水把衣服全部浸透了。她说想回医院了,说守着医生,至少不遭罪。

        母亲受不了罪。她一辈子工作安逸,平平稳稳,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辛苦维生。没干过重体力活,没吃过身体上的苦头。所以,这次的病,对母亲的伤害尤其大,老天爷好像要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磨难,一股脑全部灌进母亲娇弱的身体里,她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小小的草,被千钧重的冷水打湿,打瘪,直到碎进泥里。

        下午到了医院,在病房楼下碰见一个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他看着我满脖子和手臂上的刀口,又了解了母亲的情况后,满眼唏嘘。我知道,他也许在想,我怎么成了这样。

          是啊,十几年前,我也没有料到我会活成这个样子。去年的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一根完好的胳膊,还有一部分原来的我。我再也不是那个无所顾忌,自信洒脱,随性乐观的人了,我剥离了追求,热爱,向往,让生活变得清瘦,把欲望降到最低,从而让自己能在一种简素的日子里过活。

        我要为母亲活下去。我学会了一只手做饭,洗澡,剪指甲,穿衣,系鞋带,我适应了每天坐公交上下班,我单手打字的速度慢慢赶上了双手。我知道,别人看我,难免会有感叹和怜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所有事情都不去麻烦别人,我能够自己打理好自己,能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出门,能够好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我能够活得独立,有尊严,我慢慢补上了自己缺失的一部分,成了一个安顺活着的普通人。

        而母亲的病,就像一把无情的大锤,砸碎了我刚刚完成的艰难重塑。我再也没有力气缝合自己了,就这么碎在宿命的无穷重击里。我知道,这个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看着我的眼里写着可怜,是啊,我认了,我认了,我就是可怜,我不争了,我就是个可怜人,不论以后走到哪,怎么活,我都摆脱不了一个可怜的命。

        启程去三门峡时,母亲在前面走着,我看她走在我每次离家的小路上,想起以前每次去外地上学,上班时,母亲总是攀在家里的窗口,看我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上。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从背后,看母亲走在这条路上,她的背影那么虚弱,那么佝偻,那么沉重,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散,消失。

        在这条路上,我走了,总会回来,母亲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3日

        母亲在医院,通过输液,打止疼针,状态有所好转,面色红润了,眉头舒展了,人也有劲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作为所有癌症中最恶毒的胰腺癌,发展速度快,恶性度高,它不会给病人一丝暂缓的机会。癌细胞正在母亲的体内飞速的分裂,扩散,肆无忌惮的侵蚀着母亲的生机,直到把她吞噬。

        医生的治疗方案出来了,说考虑到母亲的身体,准备采用放疗和介入化疗结合的方法,而我咨询的省肿瘤医院专家和上海的医生都主张直接静脉化疗,这两种方案针对没有手术条件的胰腺癌晚期病人,有效率都极低,然而,这个连亿万富翁都战胜不了的病,降临到普通家庭头上,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的做出艰难的选择,尽管无论怎么选,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母亲的生命,就像手心里的一渺冷烟,我把拳头攥出血,也握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慢慢消失,这消失的过程中她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苦楚的样子,都像一把带锯齿的刀子,一下一下把我凌迟,母亲走了,我会活成什么样子,我还会不会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只能看着眼前,只敢看着眼前,把一辈子的生命,凝结在她最后在我身边的短暂日子里。

        晚饭后母亲在外面散步,我去买完日用品回来,看到她从停车场的暗处,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按住眼泪翻涌,我迎过去牵住她的手。我们娘俩对生活,从没有野心,母亲对于生活的从容寡欲影响了我,我们都想做个有吃有喝的普通人,过个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就够了。然而现在,就连这天底下最平凡的活法,我们都没资格拥有了。       

        下午,母亲打了止疼针,舒缓地躺在床上。这是她这些日子里,难得的清静时刻。我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就像狂风暴雨中摇摇欲碎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那港口的灯明明暗暗,就像母亲的生命之光,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忽明忽灭。

        我的母亲,如果她熄灭了,我的世界,就再也不会亮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4日

        早上吃完饭,和母亲在医院散步,她看到外面楼房上的月嫂广告,笑着说,等明儿你媳妇快生时,妈就先去月嫂中心培训一个月,等培训出来了好好给你带孩子。

        我看着母亲的眼神,飘向很远很远,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期待着我的胳膊痊愈,期待着我娶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期待着儿孙绕床的幸福晚年。她期待着穿越漫长幽暗的岁月,阳光涌进宿命黑暗的屏障,苦尽甘来,春暖花开。期待一个明媚的日子,让她卸下透皮肋骨的负重,轻盈从容的老去。

        而我的母亲,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楼道抽完烟回来,看到母亲捧着手机在掉眼泪,我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惶恐无措。一问才知道,她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这个老朋友因为被投资担保公司骗了钱,放弃了灵宝的一切,只身去南方打工。母亲怀念着他们的情谊,感叹着这个老友的辛劳,就哭了。

        我再没有遇过像母亲这样柔软的女人,一辈子的眼泪从来只为别人流,不为自己淌。她的心,善良的就像明亮的玻璃,干干净净得照着周围所有人,却也被人情的险恶,碰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母亲没有因为不对等的付出与回报,放弃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品性与美德。她依然选择傻傻的相信别人,帮助别人,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她说别人也有难处,帮过的人反口咬她,她也只是叹一口气,说自己看错了人。

        别人对母亲的坏,母亲总是归结于自己的傻。别人对母亲的一丁点好,在她心里总会变得越来越重,成了一份还不完的情,欠着,让她难安。

        去年我在上海住院,临床的一个父亲不会给孩子洗头,母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去帮忙,仔仔细细把那个孩子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大事母亲不告诉我,可就是这样的一件件小事,却潜移默化的滋养着我。

          我庆幸我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母亲,她从来不教我怎么做事,却用自己明亮的心,照亮了我的人性,让我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我的母亲,我的好母亲,为什么要遭到命运这样的对待?

        晚上,和母亲吃完饭散步。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和她聊了2个小时。以前,10分钟就算我和母亲的长谈了,她的唠叨我总是听不进去,总是被我不耐烦的打断,而我似乎也从没在意过母亲欲言又止的脸上,那份害怕与失望。

        而现在,我恨不得把这辈子没说的事情,全都讲给母亲听。也恨不得一次听完她这辈子,那么多来不及讲给我的事。我讲着单位的趣事,母亲讲着她的往事。在母亲的讲述里,我好像回到一个泛黄的场景中,成为母亲年轻岁月的见证者。

        我看到二三十岁的母亲,马尾扎的高高的,不谙世事,却勤劳勇敢。我看到她在家里开的的老录像厅里忙碌着,擦着蒙尘的录像带,看到她在田间地头采访,蹲在谷子堆里和老农聊天,看到她在电台旧旧的办公室里,伏在茶色玻璃办公桌上审阅节目,在昏黄的色调里,我似乎穿越了母亲起伏的一生。

        母亲激荡峥嵘,青葱朴素,有笑有泪,有酸有苦的青春,就像琥珀,凝结在她的记忆里,凝结进我的记忆里。

        花园起了风,转眼,我看到清冷路灯下的母亲,头发散乱,皮肤松垮,在长椅上无力的坐着。年轻的模样像面具一样,被无情的现实摘下,她的灿烂芳华瞬间枯萎,留给我一个灰色的,生机细弱的老人。

        我的母亲,她曾经活得那样炙热辛勤,昂扬美丽。而现在,她甚至不能够体面的,和自己最好的岁月作别。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5日

        半夜,下起了大雨,我听着医院外面的水声,突然觉得世界清冷。从看护床上下来,我对头躺在母亲病床上,我想离她近一点。

        以后冷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依靠她了。

        母亲听到动静,起身拉住我的手,黑暗中,她的眼里像有荧光闪动,母亲说:“妈可激动,晚上都睡不着,昨天听你说你的事情,感觉你终于走出来了,以后能好好生活了,这是最近这一段,对妈来说最好的消息了。”

        这个好消息,是我骗母亲的。

      我和前女友分分合合近十年,母亲的心也一直为我们的事悬着。她以为我迟迟不找对象,是因为走不出过去,为我的状态忧心。

          2014年底,我和前女友复合,母亲特意赶来,和我们跑遍了洛阳,看房子,买房子。虽然辛苦,可我知道,母亲心里高兴,这是她的儿子离组织家庭最近的一次,她似乎能够预见到自己的儿子在洛阳,和爱的人结婚生子,过上平顺的日子。

        可房子买了,我和前女友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我又成了那个让母亲放不下心的,在外游荡的孩子。我总把感情想成自己的事情,而今我才意识到,我的感情在母亲那里,是一块心病。我的那些浮幻的向往,灵魂的诉求,是虚妄无度的火,炙烤着母亲,让她为我焦心。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的矫情。

        我想让母亲安心,决定编织一个谎言。前天夜里和母亲聊天时,她问到我和前女友的近况,我告诉母亲,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怕谎话太满,我特意留了空间,告诉母亲,现在只是偶尔聊聊天,还没有说要复合,一切顺其自然吧。

          可就是这样,都足以让母亲激动的睡不着了。而事实上,从我去年住院,前女友来看我一次后,我们已经断了联系,两个人在两个轨迹里越走越远,不会再有半点牵连。残缺的我,也早也没有对爱情和婚姻的欲求了,我不愿把这样的自己摆在一个任人品评的位置上,承受不必要的质疑和权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够照顾别人,但我不想让别人以为,这样的我,可能需要被照顾。我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哪怕在他们的以为中。

        这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在一个独立的处境里,维护自己的尊严。

        这一段时间,我已经不止一次骗母亲了。我骗母亲单位形势好转,绩效工资恢复了。我骗她我和前女友又有了联系,我只是想用一个个她在余下的日子里来不及推敲的谎言,构筑起我往后的生活。这生活富足安顿,美好平淡,我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可以好好生活,会好好活着。

        母亲为我牵肠挂肚一辈子,而最后,我也只能用撒谎,来让这个操心劳命的女人安心,让她舒缓。

        对不起,是我没把自己过好。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又找她来签字,我看着母亲戴着眼镜,坐在病床上,还关心着单位的大小事务。我知道,母亲没活够,无论是垫在命河底部的辛劳,困苦,还是短暂激涌的幸福,欢娱,母亲都舍不得。

        可这河床,这浪花,却不要母亲了,她的生机就像瀑布,一泻千里,坠进冰冷的深渊,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平静的死潭,我再也听不到,母亲流淌的声音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6日

        母亲中午吃了一碗龙须面,看到她能吃下东西了,我好开心。母亲从来不吃大鱼大肉,补品更是点滴不进,我知道,她不是不想吃,是在长久的清简的日子里,胃也养成了朴素的习惯,直到现在,需要吃些好的进补时,却怎么也吃不进了。

        下午,两个在医院工作的老友来看我,十多年没见,再次相逢,他们有妻有子,幸福美满,而我却满身刀口,灰头土脸。坏掉的胳膊和病床上的母亲,彻底把我打到了生活的最底端。上学时曾幻想过的故友重逢,出人头地,意气风发的模样,被击溃绞灭,我无力的和他们聊着天,放软了那根在人前不论多难,都笔挺的脊梁,我累了,认输了,没力气装了,我就这么摊开了,暴露着自己最真实可怜的模样。

        二十八岁以前,我不识人生之苦。在母亲的庇护下,我成长的缓慢而快乐,没心没肺,自由散漫,不懂得承担责任,不知道生活的难。而宿命把一辈子的厄运凝结浓缩,一股脑灌注在这两年,劈头盖脸砸进我安适的日子里,我站不起来了,我只能跪着,跪在人前,跪在人后,跪在漫天漫地的狂风暴雨里,我不能够,也不想体面优秀,灿烂光彩的活着了。

        我想活给她看的那个人,要走了。

        晚上,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前女友发了短信,我告诉了她实情,请求她一起帮我骗骗母亲。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从不愿以弱者的姿态回头。能保留对往日的感怀,各自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活得好看,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可为了母亲,我真的没有资格再念顾自己虚渺的尊严,我只想让她和母亲聊聊,给母亲希望,让母亲放心。

        前女友很吃惊,她说这两年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只能苦笑,这两年真的像一个漆黑的不透风的大铁盒,突兀的出现,把我和母亲关在里面,这大悲凌驾于任何一种世间人情,喜怒哀乐,形成一个冰冷暗沉的结界,让我和母亲离正常的世界越来越远,被孤掷在尘世之外。母亲走了,我也许一辈子会锁死在里面,走不回去,走不出来。

        命运判给母亲死刑,附带给我的,是更可怕的无期徒刑。

        前女友说她很愧疚,说如果大学时我们一路走到现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而我已经没有了重设生活的心绪,发生的已经发生,如果纠结于蝴蝶效应,那么人生中的任何一个选择和节点,都会带给我无尽的悔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悔恨,要承受,也要放在母亲走了以后,我要用最后一口气撑着,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黑暗中,我听到母亲的啜泣声,过去看她,两眼泪花,她说前女友给她发短信了,我知道,母亲是高兴的哭了,她似乎又预见到儿子的美满未来,我的一丁点小事,投在母亲心里,就是巨石,让她心潮泛涌,情绪难平。

      我的母亲,就让我骗骗你吧,可气我真实的生活,不能让你安心。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7日

        母亲今天第一次做海扶刀,因为要精准定位,她爬在冰冷的仪器上,不断按照医生的要求调整着姿势,我看着她在高高的台子上翻来覆去,心里一阵酸疼,母亲柔软的肉体,在硬邦邦的皮床上,显得那样无依脆弱,就像被扔在荒野的婴儿,用稚暖的细皮嫩肉,抵抗着刀风与针沙。半个多小时的治疗做完,母亲像经历了一场战争,被无情的机械抽走了所有精力。

        我和母亲坐在通道的椅子上,等待接下来的放疗。她无力的趴在我的腿上,闭眼休息,好像承受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抱着她,感觉她是那样重,好像倾泻了命里承载的太多沉兀,又感觉她是那样轻,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我身边飘走。

        母亲一直以来,都是需要我的,都是依赖我的,只是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她难的时候,我没有抱过她。我难的时候,也不愿接受她的怀抱。母亲张开双臂却抱空的样子,就像一个汩汩流血的口子,扎在我的记忆里,到现在,我没机会补上,也不想让它结痂。

        晚上,打了止疼针,补了一下午觉的母亲状态有所好转,她安适的躺在床上玩手机,我看着母亲在柔和的床前灯下舒缓的样子,想着,如果她能凝固在此刻,再不去面对癌痛的侵袭与折磨,我愿意一辈子,都和她永驻在这里。手拉手去医院的食堂吃饭,陪着她在花园散步,坐在长椅上和她聊天,靠在床头看她睡觉。

        我多想,我们娘俩,就这么在时间和人世之外,平和缓慢的过下去,只要病魔别把母亲带走,我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陪她活着。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8日

      晚上吃完饭,拉着母亲的手在医院散步,渐晚的天色里,病人们行走缓慢,没有声音,我和母亲边走边聊,好像在一片宁静的深潭底下走着,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好像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娘俩无关,好像我们能走进永远。

        母亲和我讲了很多她以前的事,我都默默的记着,好像认识了一个之前完全不了解的她。

        母亲没有未来了,我只能去过去找她,好让她能陪我久一点。

        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还有过一段当乡村教师的经历,就在她出生的小山村。因为个子矮小,学生们都不怕她,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总会遭受到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粉笔袭击。

        后来,委屈的母亲离开村子,到了灵宝市,在乳品厂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在流水线包装山楂卷。热爱写作的她,总给本地的一些报纸投稿,渐渐的,在媒体圈,母亲有了一些名气,成了一名出色的通讯员。灵宝电视台组建时,她应招进台,成了这座小县城第一批女记者。

        在电视台的岁月,是母亲生命中最华彩的部分。母亲和我讲起这段精力时,眼睛里似乎都闪着光。

        母亲告诉我,她曾经和同事骑自行车几十公里,到偏僻的村子里,采访给主席送苹果的老果农。

        她曾经凭着一腔正气,赶到外省,为收成被当地霸凌哄抢的老乡伸张正义,在遭到围堵时,凛然不惧。

        在金矿上采访时,老板们给母亲塞金项链,金手镯,都被胆小又朴直的母亲拒绝了,唯一一个没能推掉的小金戒指,却让她忐忑至今。

        在母亲的讲述里,我仿佛看到她青春的光芒,那样耀眼,年轻的母亲站在一片金黄之中,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为了一腔炙热的职业理想,在信仰简单的年代,追逐着那一代人纯粹的梦想。

        我为我的母亲骄傲,她曾那样星芒夺目,而后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收敛光彩,在琐碎的生活里,慢慢变得庸碌无华。我看母亲时,总是觉得她普通平凡,而现在我才意识到,母亲是放下了自己灼热的向往,脱下了一身峥嵘的华装,用一种温厚朴素,低进尘埃的姿态来养育我,亲近我。

        我的母亲,曾经那样璀璨过,如今却要黯淡收场。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9日

        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提议的东西她不想吃,总是摇晃着小手,嘴里嘟囔着拒绝。晚上在阳台泡脚,她眼神放空撅着嘴,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母亲不再高大了,她不再是那个用全身的力量扛起生活的女英雄。她终于回归到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娇柔,脆弱,需要人保护。可惜,让她卸下负担的,不是亲人的护庇宠爱,不是命运的温和善待,却是病魔,是病魔打断了母亲的坚硬脊梁。

        而作为儿子,我从没给过母亲足够的关爱,让她从对抗艰难人生的强硬姿态中解放出来,我没能撑起生活,给母亲一张温床,让她放软,直到现在,是宿命狠毒的最后一击,让她服了软。

        母亲的年华在黑暗的通道倒流,她成了最初那个需要被爱的孩子。来世,让母亲真的做我的孩子吧,让她狠狠糟蹋我的心,拖累我的命,就像我今生对她那样,让我耗尽一生的心力,来宠爱她,照顾她,因为今生,我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30日

        母亲的状态变得很差,在医院做的放疗和海扶刀以及各种输液调理,在顽固霸道的病魔面前,不堪一击,甚至不能拖慢它的脚步,它大口蚕食着母亲的生机,让母亲摇摇欲坠。

        母亲的意志再坚强,也敌不过各种并发症的反复凌虐,她强迫自己吃饭,可吃下去的全部都吐了出来。

        每顿饭吃完,母亲都要弓着腰,扶着墙在厕所干呕,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我在后面拍着母亲的脊背,心随着母亲的每一阵抽搐撕绞。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的老去,最怕的就是她在晚年承受病痛。而现在,母亲还没老去,却承受着所有癌症中最痛苦的胰腺癌,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面对这种情况,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最爱的人受折磨,是比自己本身受折磨更煎熬的事情。

        我期盼的奇迹,可能不会出现了。我们娘俩身上,从没有出现过奇迹,这次也不例外。我们从不与命运为敌,也不奢求命运的礼物。我们只是安于天命,顺从活着的人,而命运却依然不放过我们。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我们不是大好人,却肯定不是大恶人,而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却毫不讲理的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已经无力去计较这是否公平,我已经认了命,服了软,承认了自己的可怜,我只想跪下来,求老天放过我们。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日

        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灵宝洗澡洗衣服。得知母亲患病已经十多天了,我过得就像一个行尸走肉,病魔不仅抽走了母亲的生机,也抽走了我的灵魂,我没心思吃饭,洗漱,灰头土脸的凑合度日,母亲最后的这些日子撑着我,让我不倒下,可我只是能够做到不倒下,再也不能站直了。

        十月一号,举国欢庆,在大大的祖国里,我们这小小的一家,根本不值得被注意。这能让我们彻底消亡的大悲剧,在庞大的社会中,是那样渺小和不值一提。我们是被大气氛抛弃的人,不配和多数人共享情绪,这种悲苦的疏离直到母亲走后,也会一直陪着我,我失去的不仅是母亲,还有迎合与融入人群的欲望,这热闹的世界,再也和我无关了。

          回到灵宝的家,空空荡荡,就像心里被母亲填满的那部分,如今成了窟窿,清清冷冷的灌着风。以前不论在哪,每年十一长假我都会回家,以后,我就无家可回了。母亲没了,家没了,牵系我的唯一一根线断了,我会飘向哪里,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我以后,再也没有生活了,甚至活,都很难。

          我恨不得一小时给强叔打一个电话,了解母亲的情况。以前放假回家,我基本很少在母亲身边,很少在家里吃饭,天天忙着和朋友聚会玩耍,不曾考虑过,母亲也有好久没见我了,她也想和儿子多呆一会儿,而我留给母亲的,却只有半夜为我开门的那一瞬间。

          而现在,我舍不得离开母亲一步,因为我害怕,就是这一步,再回头,她就会离开我。我对母亲的在乎后知后觉,甚至滞后到她快要走的时候,我悔恨我荒废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些本该陪在她身边的时间。

        在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和她多出去转转,她每次提议和我去家门口的体育馆溜圈,总是被我随意拒绝。我没有陪她买过菜,没有陪她逛过街,没有看过她跳广场舞,没有坐在她的身边,看过她打麻将,而现在,母亲哪也去不了了,我才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只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担心和忧虑,却没给过她应有的陪伴。母亲的生活里,一直空缺了一大部分,这本该由我来填的部分,成了她孤独岁月里再也补不上的黑洞,直到现在,它吸扯着我,把母亲的孤单和遗憾,化成我的悔恨和自责,就像无处可躲的冷利气流,把我绞碎。

        对不起,母亲,儿子走的太远,走的太久了。对不起,母亲,儿子回来了晚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日

      屋里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

      我看见她在厨房做饭,系着围裙,穿着浅粉色睡衣,背影胖胖的,棉棉的。

        我看见她弯着腰仔仔细细的拖地,有力而干练。

        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吐槽着唱歌歇斯底里的明星。

        我看见她在卧室里侧躺着熟睡,呼吸平稳,状态安详。

        母亲的样子,她美丽而健康的样子,驻留在这间屋子里,我一呼吸,就能闻到她的味道,这味道温暖朴素,让人安心,这味道淡淡的,却又深深的,陪了我几十年。母亲走了以后,她的味道会慢慢散去,直到这屋子里只剩下中立的空气。

        我给母亲发微信,告诉她好好治疗,儿子陪你一起。母亲说,我是她治病的动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母亲一辈子,所有的坚强和努力,都是为了我,到现在,她积极治疗,强迫自己吃饭,每天打五六针,输七八个小时的液体,她接受着这些折磨,都是为了能够赶快好起来照顾我。

        母亲的心里没有自己,我把她心里占满了,把她挤的没有位置。而我占着她的心,却从不曾走进,就让那个地方为我空着。

        我总能看到母亲落落的站在回忆里,胸前有个大窟窿,风灌过来,扑在我的脸上,告诉我,我没有好好陪过她,让她那样孤凉,寂寞。

        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更让我绞痛的是,我亏欠她的前半辈子,她没有后半辈子让我还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3日

        下午从灵宝赶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母亲卧在病床上休息。只两天没见她,却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母亲看到我回来,坐起了身子,向我伸出手,我迎上去把她的手握住,她又瘦了,脸色苍白,皮肤松垮,癌细胞每一秒都在肆意侵略,只两天时间,母亲又憔悴了许多。

        我摩挲着母体粗糙又温暖的手,真希望她体内的癌毒,能通过手的接触,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真希望吸走她身体里沉痛的负重,真希望把我的生机全部传导给她,可是,我把母亲攥在手里,却依然无力的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这手的桥梁就像海市蜃楼,搭在那里,却过不了人,直到两岸永绝。

        我的心里压了一做遮云蔽日的大山,这山阻隔了所有的光,把我压趴在无尽的黑暗与潮湿里。我不想诉说这一切,也听不了别人的安慰,就这么一个人,在人世底下深埋的炼狱里煎熬。

        老朋友发来一张截图,是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我看着自己曾经发的话,尽是些肆意的玩笑,轻松的调侃。

        我真怀念曾经的自己。那个自己,从去年出事故后,就永远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发自心底的自信与快乐,再也不能恣意随性,潇洒无忌的活着。

        朋友发信息告诉我,让我挺住。我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大了,大到我承受不了,她说,知道我情况的人,都觉得我太难了。但她自从我出事后,从没有用别的眼光看我,一直觉得我和从前一样,该打闹打闹,该玩笑玩笑。

        我不一样的部分,全留给了独处难眠的夜晚,一个人自照。去年的事故,让我左臂失去了行动能力,随之而来的,还有永不间断的幻肢神经痛,就像麻密的蚁噬,电击,针扎,24小时伴随着我。不仅如此,我的小臂和手,每天还会爆发五六次剧痛,如同胳膊里有无数把锯齿,狠狠的拉割着肌肉组织。在外面,每一次疼痛爆发,我都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痛楚的模样。

        在家里一个人时,我用牙叼着晾衣服,系鞋带,用脚踩着指甲刀剪指甲,用别人两倍的时间穿衣服,做大小事。我知道,我活得很难看。可这难看,我只留给自己,出了门,我穿戴整齐,干干净净,把坏胳膊放进衣兜,我努力工作,参加聚会,接受别人的玩笑,用自嘲掩盖悲凄。

        我承认自己的坚强,可这坚强,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坚强,本就是一个带有悲剧属性的词,它积极的表象背后,总带有凄凉与可怜的色彩。被命运善待,幸福活着的人,从来不用坚强。我们说一个人坚强,证明他活得很难。我确实活得难,却只难给自己看,我用尽力气,只不过想在人前,做一个轻松生活的正常人。母亲的教育,带给我极强的自尊心,这自尊心对我来说,比坚强更重要。

          而现在,我妥协了,我真的妥协了。我就是这样,再努力也没法冲破苦难的漩涡。我告诉朋友,这两年的事情,已经不能说是倒霉了,这是宿命。只有宿命才能带来这么大的悲剧,它关乎生死,却无力回天。

        我和我的母亲,都曾活得那样轻,如今,却活得这么重。我们深陷在这泥沼,苦苦挣扎,我们不曾奢望活在云上,可现在,连活在地上的机会都没有。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4日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回到病房,看到她在被窝里哭泣。我赶紧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母亲啜泣着说,这病这么长时间都治不好,不想治了。

        我用下巴抵着母亲的头,手揉着她的头发,用谎言安慰着她。我告诉母亲,医生一开始都说了,这病是场持久战,我们要有耐心,儿子在这里陪着你。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这辈子,最看不了母亲受苦,这比苦难在发生在我身上难受几百倍。这是母亲在医院近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消极情绪,我知道,再乐观的人,面对这暗不见天日的景况,面对摆脱不了的病症纠缠,都会一点点被耗干,直到绝灭所有自我宽慰,保持希望的能力。

        中午的时候,母亲爆发了一阵剧痛,她用力着吸着凉气,嘴里发出痛苦的呢喃。我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她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全身的力量都透支,去抵抗着癌痛的侵袭。我想伸出胳膊抱住她,都怕这轻轻的接触会加剧她的疼痛。

        癌痛就像一个破不开的庞大熔炉,母亲被丢弃在里面忍受着炙烤,这火焰从皮到骨,灼刺着五脏六腑,把母亲的坚韧与豁达全部烧成灰烬,给我留下一个被苦痛彻底击败,龟裂的破碎的快要湮灭的灰色老人。

        下午,好转一些的母亲和同病房的病人聊天,她说,自己从上学到上班,一直安安顺顺,身体没出过大毛病,从没遭过这么大的罪,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

        母亲就像个孩子,她柔软娇弱,一辈子劳心,却没怎么受过皮肉苦。这突如其来的折磨,把婴儿般的母亲扔进了钢筋铁骨都难以扛受的酷刑中,她的细皮嫩肉,暴露在这漫天沙暴中,而这场比天灾更可怕的厄运,目的不是要历练她,而是要把她的生命,残虐殆尽。

        我的母亲,我已经不敢奢望奇迹的发生了。只是老天,你已经要带走她了,就别让她再受难了,你已经剥夺了她的生命,就求你留给她一段安详的最后时光吧,不能把所有的苦,都扔给一个人受。

        翻朋友圈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万家灯火里,人们都在欢喜团圆,而这世间的温暖,我和母亲是融不进去了,我们娘俩就守在这冷清的病房里,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以后这个节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5日

        母亲的疼痛越来越频繁,每次爆发性剧痛时,听着她的喘息声,看着她痛苦的脸,我就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剜着。

        我甚至都想逃离她身边,因为无能的我无法缓解她的痛,母亲身边似乎形成了一个气场,把我包裹在里面,用连心的苦楚将我绞碎,我被母亲受的折磨死死闷着,喘不过气,叫不出声,她疼的每一下,都在我心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第一次因为这两年的灾难怨恨老天。去年的事故,也许我有错,但是错不至此。我喜欢喝酒,但从不酗酒,也不任着酒兴肆意妄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最后送朋友回家的那个人。我恪守底线,保持理性,稳当生活,认真的对待生命,如果老天要给我教训,真的不至于,在偶尔的一次失控中,毁掉我一根胳膊。

        即便这警告来得太过沉重,我也认了,有的坎,我可以翻过去,哪怕付出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一个部分,我也可以凑合前行。

        可母亲这道坎,我翻不过去,释怀不了。母亲一生活得小心踏实,为人博爱温厚,周边的人几乎都受过她的帮助,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老天为什么要把这世间最难捱的苦难灌进她的身体里。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天平衡量人的德行与品质,如果好人真的有好报,那么,母亲的灾苦又作何解释?如果命运的审判和裁决是如此无理而歹毒,那么,我不会再对它有任何敬重。

        母亲一辈子输出的善意,付出的热忱,却换来老天恶狠狠的报复。这天地间真的没有一个因果,来庇佑与温暖一个好人,反而却用最无端的残虐,来否定母亲一辈子坚守的纯良人性。

        如果是这样,那么做好人又何必呢?母亲受的难,会彻底摧毁我的性格,因为我找不到支撑自己善待世界的理由。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不至于去做一个坏人,但是,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好人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6日

        朋友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母亲,母亲看着朋友可爱的孩子,死寂的眼神里好像焕发出光彩,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看着母亲逗着孩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母亲曾多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孙子啊,从前,她天天想,日日盼,每次见到我都唠叨,后来,我的不耐烦与毫无进展的生活状态,让母亲在这件事上变得沉默,她把火热的希冀压在心底,心里暗暗渴望着自己的儿子有美满的家庭,渴望着能帮我带带孩子。

        母亲对小孩的爱溢于言表,她看到谁家的孩子都欣喜疼惜,我知道,母亲是用这本该赋予自己儿孙的感情,弥补自己在长久的日子里落空的期盼。

        我是怎么样都来不及还了,我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最对不起的人,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

        晚上,微信群里收到另一个好朋友的信息,是他结婚的事务安排。为他高兴的同时,我又感到自己的凄悲。

        我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朋友成群,高堂上座,脑海中也闪现过狐朋狗友们闹新郎的景象。而这两年对我的剥夺,让我再没有对婚姻的欲望。仪式的高台上没有我的母亲,我也无法用双手为新娘戴上戒指,这种人生的幸福和我再没有半点相关。

        我会在一个不正常的轨迹里越滑越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疏离得看着这个尘世上演的千万种幸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人间烟火,平淡温情抛弃,我再也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

        母亲一走,我就和这个世界无关了。我找不到谁能拉我回来,连着我和这个人间的唯一的一根线,断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7日

        今天,家里的许多亲戚来看望母亲,母亲这段时间,但凡见到来看她的人,都会涌出泪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病情的严重,想着这一面,或许会是最后一面。她对人世的留恋,对人的留恋,对自己在这个大大的世间小小的生活的留恋,那么多,而高高在上的命运却一点都不留恋她,如此决然的要把她送走。

        我和姨背着母亲商量她的后事,她埋在哪这个问题,我不愿去触碰,却始终要面对。母亲和生父离婚多年,不可能埋到夫家,母亲的生母从小把母亲过继给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我一直唤的舅奶,而舅奶已经离世多年,嫁出的女儿不埋回家,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姨说,不行就埋到她家地里,至少是母亲出生的村子,以后,家人去看她了,也方便。

        母亲一生凄楚流离,被生母送走,直到死后,才又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宿命的戏剧性,发生在母亲的身上,更像一个戏谑的悲剧,她的一生被放逐在外,从未得到过乡土的滋养庇护,而如今,却要被埋到一个从未认可过她的故乡。

        而想到我的温热的母亲,将会变成一堆冰凉的,高高的黄土,想到我们以后将天人永隔,我的泪又止不住了。我好像看到母亲的坟堆,孤零零的在村子荒凉的菜地里,一年四季,雨雪风霜覆盖在上面,她会不会冷,会不会饿,她的心事说不出,我也听不见。我的热乎乎的母亲,就要成为一座静默冷寂的坟。

        晚上,打过止疼针的母亲状态好转,她又闲不住的去自己打水,洗漱。她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扎的高高的,坐在床头。母亲爱美,爱干净,这病不仅折磨着她的肉体,也考验着她的尊严。每天困顿消沉,萎靡不振的闷在死气沉沉的病房,对母亲来说,就像是一种状态上的侮辱。

        我看着母亲坐在哪里,马尾高挑,面容柔美,我的母亲,她是那样年轻,那样年轻。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8日

        换了奥施康定止痛药后,母亲的癌痛爆发的没有那么频繁了,早晚8点口服药片,中间只用加一针吗啡注射,状态平稳许多。今天也没有亲戚朋友来看她,我们娘俩就这么平静的呆在病房,如果在这里,母亲一直能保持现况,我真想余生都和她活在这小小的病房里。

        我离开母亲的日子太长了,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一直到去外地上大学,工作。十几年了,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我多希望人生改写,让我存着如今的记忆回到以前,我一定收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报复,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就乖乖的在母亲身边,静静的过,长大成人,找一份平凡无奇的工作,每天都回家吃饭,晚上陪她散步,偶尔陪她出去旅游。

        直到母亲要走了,我才进一步感觉到,我以往对生活的追求是多么无聊而浮夸。所谓的职业理想和人生荣耀,和生命的陪伴比起来,可笑的不值一提。

        我在工作中算不上拔尖,但对得起自己的岗位,也曾享受过荣誉带来的快感,也曾有过争名逐利的欲望。我搏风击浪时,想着要成为母亲的骄傲,却以这样的名义,让她忍受了那么漫长的孤独。而一直以来在母亲眼里,儿子不论优秀与否,都是她的骄傲。

        我在县电视台时,母亲骄傲我是大学招聘时为数不多被选去的。我回到老家交警队混日子,文章上了市里的小报纸,母亲骄傲我会搞宣传。我被安排进她的系统工作,母亲骄傲我踏实稳重。我通过比赛进入电台,母亲骄傲我能写能播,是个多面手。

        我的平凡被母亲的宠爱点缀上了宝石,在她眼里熠熠生辉。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的太黯淡,太普通,就是大部分按部就班,平顺活着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在这人群之中,母亲一眼就能看到我。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争,我就在母亲的身边,好好活着。我知道,她一事无成的儿子,照样是她的骄傲,就让我一事无成的陪伴在她身边,只有好好陪伴我的母亲,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9日

        强叔今天来给母亲送衣服,母亲起身后,她倾着身子给母亲捏肩,捶背,坐在对头给母亲揉腿,我看着这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母亲一生感情不顺遂,遇到的男人不是骗她,就是负她,没有扛起家庭的能力与责任,母亲扛着一片天,扛得久了,肩膀越来越硬,身体越来越直,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女强人。

        母亲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一个人,能让她柔软下来,所有和她走过一段路程的人,都在无度的从她身上索取。母亲活得独立而强硬,在她看似强势的命程深处,埋葬着一个正常女人的脆弱和对温暖的渴求。母亲没有得到过应有的保护,她的内心在长久的孤独奋战里结了茧,凝成铠甲,无坚不摧,却又瑟瑟可怜。

        直到在晚年,她遇到了强叔。这个男人曾事业有成,却遭逢挫折,大起大落的人生凝炼了他坚韧,隐忍的性格。他不善言谈,却内心火热,他粗凛刚直,却温柔腼腆。

        第一次,母亲身边陪伴的人,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母亲前两年动小手术,强叔抱着娇小的母亲跑上跑下,伺候她吃喝拉撒,我去年四次住院手术,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照顾。平时的生活里,他对母亲满是放任宠溺。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总嘲笑强叔没文化,每当强叔用错话,她总是不给情面的揶揄强叔,强叔也总是嘿嘿一笑,任由母亲调侃他。

        两个老人,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后,能遇到彼此,怀着一辈子不相干的故事与酸甜苦辣,包容过去,看淡未来,不办手续,不去约束,相互陪伴和依靠,我一度觉得这是无常的命运,在人生的秋季,馈赠他们的一个温和淡暖的时节,可是,这个时节却那么短暂。冬天来的那么快,漫天寒雪猝不及防,无情的砸垮了我们这平淡生活的小小屋檐。

        中午,我叫了外卖,我们一家人支起病房里的小方桌,围在一起吃饭。这大悲苦里的小温馨,稍微缓和了我这段时间的压抑。我只是觉得,这幸福来的太晚,走的太快。我们并不追求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就是几个家常菜,一家人能有个小小的屋子,安静的吃,淡淡的过。这点愿景甚至都不用向老天索求,这是人来一世最基本,最底线的过活方式,然而连这种活法,我们都要被剥夺。

        因为止痛药的副作用,母亲沉睡迷糊了一下午,吃过晚饭,清醒的她又闲不住了,在病房转悠,嚷嚷着要给临床蒸鸡蛋吃。母亲在这小小的病房里,依然散播着她的热心,别人送来的水果、罐头,点心,她急着给大家都分分,我们带到病房的榨汁机,她热情的要帮大家榨果汁喝,外卖点的一些小菜,她也想给别人碗里拨点让尝尝,和临床病人聊天,听到人家的惨遇,她哭的比对方都厉害。

        我的母亲,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这能把人湮灭的可怕癌魔,却一点都没有染脏她的闪亮人性,她在阴仄的冰窖里闪着光,让儿子温暖,让儿子骄傲,让儿子心疼。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0日

        天气骤凉,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洛阳拿衣服。

        推开多日未进的家门,没有猫迎过来撒娇,母亲买的花死的死,枯的枯,屋子里冷冷清清,生活的荒败残凉全部映照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母亲不在,哪里都了无生气。

        洛阳好朋友知道我回来了,开着车陪我提取公积金,面签信用卡,我以前不懂得来钱之道,对物质也没有过大的欲望,总觉得钱够花就行,有吃有喝就好,从没有借过别人钱,甚至信用卡都没用过,我不喜欢欠的感觉,哪怕是欠银行的,总觉得欠着过日子理亏。

        母亲确诊后,我四处找钱,我知道,到了晚期,这个病根本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在面对这大风暴时太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像手里攥够钱,就攥着希望和生机,因为我真的没有其他的可以倚仗了,奇迹太飘渺,上天太无情,我真的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我的母亲。

        晚上,朋友说好久没见,想请我一起吃个饭。我现在的状态,真的没有心思参加任何饭局,哪怕是和自己的好友。我提不起情绪聊天谈笑,也怕自己的丧气影响别人的心情,我觉得现在的我,和所有的热闹毫不相融,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承受这一切。

        拗不过朋友的热情与关心,我还是去了。酒过三旬,一个朋友哭着对我说,他希望母亲走后,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借我的钱,要我用20年慢慢还清。

        朋友从我死起沉沉的状态中,看出了我的某些念头。借着酒劲,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知道,所谓的用20年还账,只是他挽留我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方式,而在生活冰冷的重压之下,朋友们单纯的帮助与关心,留恋和不舍,都让我觉得温暖,可是,我只能回答他,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母亲走的那天还没来,我不知道一旦发生,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活不活得下去,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这段时间,我只能努力的说服自己活着,设想母体走后,我怎样才能活下去后,或者在洛阳继续过着萧索凉薄的日子,或者回灵宝,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苟且余生,或者卖了房子去南方流浪,彻底脱离29岁以前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未来充满了浓郁的悲哀和迷惘,母亲是线,牵着我也放着我,母亲是梁,撑着我也护着我,母亲是灯,照着我也引着我,母亲走了,我就瞎了眼,在这垮塌的天地间无主飘零,以后会怎么样,我想不到,也不敢想。

        回到家,推开冰冷的厨房,我仿佛又想起到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在灶台前做饭的情景。那时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餐桌,几只凳子,一张床,可母亲炒菜的油烟气一起来,锅铲交碰铛铛作响,我就闻到了家的味道,听到了家的声音,哪怕房子里空空如也,心却被填的满满当当。

        而现在,家具都摆满了,家却空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1日

        一大早去提取了公积金,然后在家里混混沌沌呆了一整天。

        我看着这个家里的一切,从看房,买房,装修,凝聚着我和母亲的那么多心血,这里也是我们对未来向往的一方小小映射。我经过了叛逆沉沦期,母亲也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的日子,本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黎明刚刚透来一点微光,却又被永恒的黑暗死死笼罩压制。

        世间那么多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式,有大难也必有小福,这是冥冥中宿命的平衡。可为什么母亲却被扔在这平衡之外,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几十年,遇过了错的人,受过了人心苦,命运在该还她时不还,反而变本加厉的来折磨她,直到她再没有命来等待一个春暖花开,再也没有机会向老天索要欠她的幸福。

        我们不要这平衡了,我们不要这不公宿命该我们的福报。我只求能让我母亲活着,哪怕我们潦草度日,哪怕我们困顿余生,我只想她还能在这个世界,她还能在我的身边。

        外面雨水淅沥,屋里冷静凄清。我看着这静默的房间,想起刚入住时,虽然家具齐全,却始终生冷硬寂。母亲背着大包小包过来,不够洋气的进门垫,简单的锅碗瓢盆,朴素的被子褥子,马桶垫,老扫帚,烧水壶,枕头芯儿,她用只有母亲能想到的琐碎,用老一辈人无华的心思,把冰冷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有烟火气的家。

        我看着阳台的吊篮,想起母亲娇小的蜷卧在里面晒太阳的日子,那个冬天的阳光是那么明媚,那么温暖,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刻,定格在那,和母亲静静的沐浴在暖洋洋的光里,一辈子。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2日

        今天从洛阳赶到三门峡,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的状态好转许多,不怎么疼了,能换着样吃些东西了,不知道是换了止疼药的原因,还是做的治疗有了些效果。看着母亲有了精神,体征趋向正常,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也许奇迹真的会眷顾我们,也许这一难真的会过去,母亲能好好的活上几年,几十年。

        本来准备今天给母亲进行介入化疗,由于血检结果显示白蛋白和血小板指数低,为了保险起见,医生决定先调整身体,把指标升上去,在身体状态更好的条件下治疗。我们遵从医生的决定,母亲的生命在这个时刻,经不起一点风险,我们不妥协,但也不冒进。

        关于母亲的治疗,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去外地更好的医院,而只在本地三甲,好像去的越远,医院越好,就越尽心。

        这是我的母亲,亲生母亲,她的情况,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更揪心。得知母亲患病以来,我几乎天天泡在互联网以及治疗群中,问遍了省里和上海的顶尖医院,胰腺癌晚期,在肝转和淋巴转的前提下,没有任何手术的可能。而其余的方案,只能尽可能的延长生命和较少患者痛苦,而这两种目的往往是冲突的。

        癌症的治疗,是两伤的,而且放化疗的有效率,对于有癌中之王的胰腺癌来说非常低,在一个低有效率的前提下,是否要冒着病人被副作用折磨的风险去搏,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赌注那么简单,这压上的的是母亲的命和仅有的那么点生活质量。怎么选,都是错。而在化疗方案和药物全国统一的情况下,让母亲离家近一些,至少不会让她最后的日子飘零在外,无依无存。

        我依然选择用上所有能用的治疗,放疗,化疗循序渐进,先用局部控制减轻疼痛,并调理好身体,再用最好的状态静脉化疗,进行最后一搏。

        母亲对病情不清楚,强叔这方面也懂的少,选择的压力全部落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做都不是救母亲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是把她送向深渊的推手,但我不能犹豫,不能后悔,我必须在一个个看似错误的选择背后,尽可能的让母亲能够安度这最后的日子,甚至谋求一线生机。

        下午,临床的奶奶坐在床头哭,说不想治了。母亲起身安慰她,说,你还有孩子,要好好活着。对别人的安慰里,浸透着母亲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念头,活,是为了孩子。母亲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如今我独立了,母亲该为自己活一活了,却再没有机会。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3日

        陪母亲做完海扶刀,我们坐在走廊,等待接下来的放疗。母亲双手握着我的手,摩挲着,和我聊天。

        她讲到去年出事故的时候,我在icu里的前三天,她不知道吃,不知道喝,精神恍惚,六神无主,直到第四天,她瘫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看到对面有个陌生人,冲了一杯香飘飘奶茶,那香味飘进母亲鼻子里,她像没有魂魄的过黄泉的亡灵,被牵引着过去,拿起杯子就要喝。

        强叔过来,赶紧和那个陌生人道歉,下楼给那人又买了一杯。

        母亲讲起这事时,脸上有不好意思的微笑,而我却看到了当时她为我承受的折磨与煎熬。我抽走了母亲的魂儿,就像现在她抽走我的一样。

          说话间,母亲告诉我,她突然又想喝香飘飘了,做完治疗,她自己回病房,我到门口买了奶茶回来,给母亲冲好。我看着她双手捧着热气疼疼的奶茶,我知道,母亲怀念的并不是奶茶的味道,而是当时在病房门口,知道我生命无忧时的心情。这味道成为一个记忆的凭藉,在当时唤醒了游离无存的母亲,并把她的以后和那一刻紧紧联结。母亲喜欢上了奶茶,因为那味道伴随着儿子的苏醒。

        我高中后就没有再叛逆过了,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没有大的出息,但至少不能再惹母亲生气和伤心。我也在硬倔和内敛的性格允许的范围内,偶尔表达着我对母亲的关怀与爱。

        母亲逢人就说她有个孝顺儿子,我知道,我做的甚至远远不及一个普通子女该做的,但人世间的情就是这样,母亲对我那么大的爱,在我这里总会变得很小很小,小得成了空气,甚至感受不到,我给母亲的一点点回馈,在她那里都会变得很大很大,大得成了勋章,让她光荣很久,让她到处炫耀。

        而去年的事故,却彻底湮没了我对母亲的所有回报,无论是以前的,或是在以后。这场天降横祸,我没怨过自己,因为我一直是一个克制的人,从不游戏生活,我唯一愧疚的,就是我的母亲。

        这场大灾难,导致我左臂失去正常行动能力。但我从没有为此哭过,一直在冷静的盘算治疗,自杀,或者怎么换种方式让自己活下去。唯一的一次哭泣,是在第二次去上海手术时。

        早上出发前,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和我聊天。我告诉她,我不想去了,不想花钱,也不想受这个折腾,母亲哽咽着说,你不治了妈怎么办?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嚎啕大哭,说,我以后没法让你骄傲了,你以后病了,我都没法给你端饭,没法伺候你。

        我再也不能成为母亲的骄傲了。刚出事时在洛阳住院,母亲哭着对来看我的朋友说,我好好的儿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懂事以来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过得太糟,能让母亲为我骄傲。而一次事故,我不仅毁了那个让母亲骄傲的完完好好的儿子,还让她为我操碎了心,她以后老了不能自理,我甚至都没有能力好好照顾她。

        在这个世上,我们用尽了力气,只是想过上一个不亏欠,不愧心的日子。能爱能被爱,有恩能报恩。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剥夺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4日

        同病房的两个病人今天都出院,临床的阿姨背着包和母亲告别,叮嘱母亲要好好治疗。

        我知道,母亲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忧心。她不知道这个病要治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个小小的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明亮的家。长久的治疗在一点点消耗着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疼痛让她依赖病房,时间让她习惯病房,生活的丰富色彩从她生命里剥离,留给她一个凉寂肃漠的灰色空间。

        母亲最后的日子,不该这样,却只能这样。我也曾想过放弃治疗,带她去外面的世界转转,看她这辈子没看过的风景,吃她勤俭岁月里舍不得吃的大餐,可是,各种难捱的并发症就像沉重的镣铐,把母亲死死地锁在原地,舌尖与胃的清朴习惯,让任何的美食从心理生理上与她绝缘。母亲没有享福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最近这些天,母亲的食欲好转,却变得有些挑嘴。想吃什么总是三分钟热度,突然想喝果汁了,榨给她,总是两口就不喝了,吃饺子只吃馅,吃包子只吃皮,熬的五红汤,今天还说味道不错,明天却一口都不想喝了,有时突然想吃什么,我赶紧买回来,她却动了两口就不吃了。

        疾病的折磨让母亲学会了任性,我真希望她更任性一些,来让我能付出更多的殷勤与宠爱去对待她。母亲为了生活,克制谨慎了一辈子,按部就班,勤勤恳恳,五谷杂粮总是凉了热,热了吃,她过的太苦太节制,直到庸碌成了习惯,忘记一个人,一个女人该有的洒脱与自在。

        最后的日子,我想让母亲脱下这一身的重负,想让她随性而轻盈,然而,这个时候我再怎么用力,也擦不掉一生自律简苦的活法,留在她身上深深的勒痕。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5日

        早上,因为单位的一些人员工作失误,母亲在床上气的脸色乌青,护士给她输液时,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淌下。

        母亲虽然不是什么大领导,但是工作责任心一直很强。她的性格要强,凡事不争第一不爱出头,但也不愿让别人看不起。在工作上,她一直是主心骨,保护伞,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她进了医院,单位乱成了一锅粥,出了一些问题被上级单位批评,母亲觉得脸上无光,也觉得底下人不争气,气的浑身发抖,眼泪直流。

        我看到母亲的样子,心里也窜出火气,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单位那点破事,如果因为这破工作耽误了治疗,太不值得了!你不在,他们就要学着承担,学着处理,而不是把所有事情都让一个在病床上的人去操心,去扛!

        我又背着母亲,拨通了她单位的一位叔叔的电话,告诉他,单位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和母亲说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为工作的事情操心,太没必要了。真不行就办退休,办辞职,母亲劳心劳命一辈子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工作和命比,真的太轻太轻了,也不值得成为她的牵绊!

        输上液体后,母亲平复了心情,在床上小憩。我拿着她的手机,接到一个她朋友的电话。或许这个人已经不够资格称为是母亲的朋友了。几年前的时候,母亲和这个女人经常在一起玩,打牌,旅游,俨然好闺蜜。我的朋友告诉我,这女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不还,让我提醒母亲小心点。母亲却不以为然,说关系那么好,她还能骗我?而恰恰,就是母亲这样信任的一个人,却狠狠伤了母亲的心。

        因为了解到这个女人有难处,母亲先后借给她三万多元,可她却一直拖着不还,母亲考虑到她的难处,也碍于情面,总不好意思催要。直到去年我出事故,需要大笔费用治疗手术时,母亲才张口让她还钱,可这个女人却依然分文不给。母亲为了我的事,急得焦头烂额,而这个女人却自己悄悄买了房子,母亲得知后,气的捶胸顿足,气世上还有这样无赖的人,也气那个轻易就释放善意的自己。

        之后两人就疏远了关系,钱要不回来,母亲只当是给自己买了个教训。直到今天,这个女人知道母亲的病情,打来电话。

        其实我本就打算和她进行一次沟通,母亲要走了,我所知道欠她情的人,背负她的人并不多,但我知道的,必须让他们在母亲走之前,把欠母亲的还清。如果母亲在走之前,都不能收回这份善意应有的回报,不能疏解这自怨自悔的心病,那么母亲走后,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亏欠她的人弥补偿还。

        我压抑着情绪,通过电话告诉这个女人,母亲现在是拿钱买命,她之前那么信任你,帮助你,做人不能负了恩情。把钱还了,不只是让母亲治疗费用能够宽裕些,更解开母亲心里的疙瘩,也不至于让你后半辈子良心难安,如果不还,母亲走后,我一个亡命的人,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这个人世不会报答好人,但也不能欺负好人,让好人伤心。

        下午,迷迷糊糊的母亲说想要喝水,端了开水给她,精神恍惚的母亲没有拿稳,开水洒了一手一床,开水淋在母亲手上,好像淋在我的心上,看着母亲虚弱的用凉水泡着手,我的心焦灼撕绞着,我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让她承受病痛的同时,还要遭受这种小意外,出去买烫伤药的时候,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我真想就这么撞死,这内心的折磨太难熬,太残烈,我真的被压的太难受,也许离开这个世界,才能疏解这一切。

        晚上,母亲坐在床上打盹,她最近迷糊的时间越来越多,看着母亲点着头打恍惚,我突然觉得,命运这样糟蹋一个人,直到她缴械投降,溃弱残败,可怜至此都不肯放过,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蛮不讲理的苦难,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6日

        本来定的今天为母亲进行介入治疗,强叔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早上验血结果显示,白蛋白升上来了,血小板不升反降,达不到介入条件。医生说虽然这个指标是一个相对禁忌,但是如果勉强进行治疗,会有一定风险,我们当即决定,等母亲身体状态达到要求再说。

        中午,点了外卖,我们一家又在病房吃了一顿“团圆饭”,午饭后,强叔坐在床头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把手搭在他腿上小憩,我在身后看着这一幕,一阵心酸,这两个苦命的人,遇到的太晚,幸福对他们来说,也太短。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高高在上的命运施舍给他们的那一点点小小的恩赐,在这个旷冷世间,就像人心的广阔寒漠上的小小火把,莹莹弱弱,飘飖明灭,却能让他们相互握着,彼此温暖余生。

        可我的母亲没有余生了,生活刚刚好起来,她就要走了。

        下午,母亲爆发了一阵腹胀,她呼叫着被胀醒,嘴里呢喃着难受,眉头拧巴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痛苦。母亲急促而吃力的呼吸,吸气时仿佛气管里堵着碎石,呼噜作响,呼气时发出凄苦的呻吟。我赶忙叫来医生,可是这突发状况让医生也手足无措,没有任何直接解决的措施。

        我坐在床头,握着母亲的手,听着她痛苦的叫声,看着那张紧缩的脸,心仿佛被绞碎了一样,寸寸烂肉,汩汩流血。这是母亲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仿佛能看到死神拖着无力的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大门,我拉着母亲,却拉不动,眼睁睁看着她在拖拽中挣扎,柔软的肉体在地上磨出殷红的血迹。

        过了二十分钟,母亲渐渐平稳下来,脸色变的平静,好像经过一场脱皮磨骨的拉锯,死神把她扔在了离死亡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我看着母亲虚弱的躺在那里,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她是那样可怜,这可怜就像死水一样湮灭我,让我痛苦,让我窒息。

        我真想就这么算了,找个地方,和母亲一起去死,这样,我们娘俩,就都不用受苦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7日

        等放疗时,和母亲坐在走廊聊天。我跟她说了我的一些想法。

        我告诉母亲,我想等她病好了,回到灵宝,回到她的身边,平淡度日。

        在洛阳这几年,我的青春梦也追求过了,职业理想也算实现了,激情褪去后,逐渐发现在体制内,所谓的事业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我天生性格就有些淡寡无求,喜欢安于现状,对名利与物质的欲望不强,不喜欢冒尖,不喜欢出头,不喜欢太用力。

        相比于灵宝,洛阳当然是更好的城市。可这个城市以后带给我的,只能是早已看穿其运行规则,沉冗乏味的工作。在大环境下,理想的层次被压制到一个极低的位置,低到轻易就可以实现,当事业变成工作,当激涌变为顺流,我就会慢慢成为一个拿着低工资的机关老人。

        而我不知道母亲还有多长时间,我本觉得安安份份的,不论自己活得多麻木平凡,至少能让她安心。而现在,我只想多陪在她的身边。一份早已燃尽我热量的工作,不仅无法带给我充实与自豪,还让我与母亲分隔两地,而洛阳的房子除了在母亲偶尔来时,能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庇护的屋檐,大部分时间,它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告诉母亲,与其每天背着房贷,过得紧紧巴巴,庸庸碌碌,两地分隔,各自奔忙,不如结束这里的一切,回到她的身边,在我们熟悉的小镇买房买车,过一个轻轻松松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偶尔一家人出去旅游。

        人的眼界并不取决于你所在的地方,而在于成长中的思考,积淀,储备,内化与外观的能力。所以呆在哪里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己轻松,让爱我的人轻松,能相守,能陪伴。

        母亲认可了我的想法,并说,等她病好了,就让我回来。在大城市, 她放不下心,我也过的辛苦。不如回来娘俩简简单单过日子。

        我知道,比起儿子过的光鲜,母亲更想看到儿子活得轻松。

        晚上,迷糊了一下午母亲来了精神,和临床的奶奶聊个不停。她还是最爱聊我小时候的事。

        母亲坐在床头,像过电影一样说着我的童年。小时候,因为生父家疏于照顾,我一岁和两岁时分别被开水烫伤,胳膊和腿留下了一辈子的烧疤。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放心把我交给别人照顾,走哪都带着我。上下班,她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陪她一起去单位写稿子,一年坐坏了了五个自行车座。

        关于我的记忆,母亲总是清晰的如同昨日,而关于她的,在我记忆里却总是模模糊糊。我不记得她在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的那条老路,不记得那些在她后座上成长的春夏秋冬,现在知道了,温暖中却带着深深的留恋和难过。

        这一辈子,母亲和我构筑的记忆太多,这记忆成了她的城堡,她自己可以一直甜蜜得呆在里面,也会邀人进来作客。而对我,这城堡却直到母亲要走时,才开始砌第一块砖。母亲走了,关于我的一切她带不走,这城堡,她带不走,母亲走了,我也只剩一堆断壁残垣。

        我真想时光能倒流,回到小时候,让我跟着母亲,再长大一遍。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8日

        给母亲买的轻薄羽绒服到了。她前天随口说了一句,在网上看了一件不错的羽绒服,觉得轻飘飘的应该穿着舒服。

        我随即就打开手机帮她在网上重新选购,我知道,母亲看上的,又是一些便宜货。母亲朴素惯了,自己用的,总舍不得买贵的,她爱美,爱打扮,可几十块钱的衣服,就能够满足她的小小臭美。

        没有人生来就是朴素的,母亲对物质的欲望低,是因为长久的生活的负累。奶奶在世时,几个子女除了母亲,没人管。奶奶从病到走,全是母亲一人照顾张罗,当时的我也正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和奶奶把母亲压榨到没有了自己,她没有闲情逸致去认识品牌,去了解化妆品,去装点自己,她过得越来越朴素,直到成了习惯,那些女人对漂亮的追求,那些虚荣自美的小心思,被她深深的垫在心底,她用自己的无华,撑起了一个家。

        还记得有一年,我刚参加工作,领到第一个月的500元工资,兴致冲冲的去朋友的鞋店,给母亲买了一双500多元的皮靴。母亲看到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高兴,而是一再纠结于鞋的价钱。斟酌再三,母亲告诉我,鞋的样式她不喜欢,要我陪她一起去换一双。到了鞋店,母亲站在琳琅满目的鞋架前,扫过一排排并不算高昂的标价,最后,一双也没有选,把我买的那双鞋退了。

        回来的路上,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郁愤于她不给我尽心的机会,也觉得她让我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而母亲也为我的冲动购买而生气。直到如今,再想起当时的事情,我依然为不能给予母亲而自责,也为对她发火而愧疚。

        拆开羽绒服的包装,母亲看到颜色鲜亮,如她所愿,眼里也似乎闪着光。她吊着输液管,迫不及待的试穿。我看着穿着崭新的粉红色衣服的母亲,觉得她年轻了许多。

        有生之年,我没给母亲买过几身衣服,以后,也没有机会给她买了。

        下午,因为止疼药的作用,母亲又开始昏睡,她现在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是精神恍惚的。不记事,说话颠倒,也没有心绪关心我。我知道,我一直是母亲心里最重要,最牵挂的,她自顾不暇时也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而如今,她连我都顾不上了,疾病真的已经快要完全摧毁她。

        中间醒来的间隙,我靠在母亲对头,她坐起身,趴在我蜷起的腿上。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在她的脸上,在病房的墙上投下金黄的光。这一刻,我一阵恍惚,这个场景迷离,温暖,凄凉,它似乎是我和母亲紧紧拴系了一辈子的生命,最后的画面注解。我们用力的生活,彼此深爱,在这个庞杂流乱的人间,最后,凝固在这里,再也回不去,再也出不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光了,这一刻就像永恒,光尘流转,宿命交融。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19日

        早上做完放疗,冬天暖阳倾泄在医院里,我扶着母亲在小花园散步,给她拍新衣服的照片,坐在长椅上聊天。

        母亲告诉我:不论是什么病,千万不要瞒着我。妈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能承受。

        我真真假假的安慰着母亲。母亲是知识分子,要完全瞒住她根本不可能。我只能避重就轻的编织一个可信度高的谎言,让她积极配合治疗。

        我告诉母亲,这病从确诊以来我就没有瞒过她,胰腺虽小,位置隐蔽,但关系到整个消化道,胰腺出了问题,会引发一系列问题是。治疗是一个持久战,这病不是治不好,而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坚强面对各种并发症的折磨考验,但是只要挺过去,预后肯定是好的。这个病我们娘俩一起沟通,面对,战胜它。

        母亲相信了我的谎话,或者她已经没有心力或勇气去辨别这个谎话。我不能告诉她,她只有几个月可以活,我不能告诉她,这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我不能告诉她,这是我们娘俩最后的日子。

        我以为我了解母亲,但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并不了解。我不清楚她的坚强和脆弱,在生死的大门前会如何转化,她会反击,还是崩溃,我只能尽最大努力的调动母亲积极的情绪,让她能坚强面对病痛,勇敢面对未来,耐心面对治疗。

        下午,止疼药的副作用开始发力,母亲又陷入沉睡与迷糊的交替状态。昏沉的她行为失控,大大咧咧地横躺病床上,把脚搭在输液架上,我说她,睡个觉都能睡成这样。母亲迷迷瞪瞪的回答我,看我厉害不。我宠笑着说,厉害,厉害,你厉害。

        止疼药卸掉了母亲的铠装,抽走了她的克制,也消融了凝结在她骨子里的沉苦素重。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压力,谨慎前行的女人,她的大脑模糊,再也不能计较生活,不能打理岁月,她成了一个什么都操心不了,也不用操心的孩子。

        母亲劳心劳命了一辈子,最后把活的重担从她肩头卸走的,不是我,而是止疼药。我看着母亲没心没肺的样子,看着精神游离的她撒着娇,嘟囔着,一阵心疼。

        我的母亲,她本该拥有的那些任性的权利,依赖的权利,自在的权利,在艰难的日子,薄情的过客,无能的我面前,没有得到保障,而却在生命最后的无力中,才能够被动行使。

        我的母亲,你过的太苦了,当你的心终于在混沌中放了下来,你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0日

        母亲的并发症如同凶恶的潮水,在这一两天里突然全部涌来。发烧,脚肿,腹胀,呕吐,病魔凄厉得嚎叫着,席卷着窝在角落的母亲,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母亲状态平稳的那几天,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母亲会慢慢好起来,奇迹会拯救母亲,把她带回我身边,再陪我慢慢的过生活,几年,几十年。

        可现实是这样的冷酷残烈,突然出现的各种症状,毫不留情的折磨着母亲,也提醒着我,母亲离走,越来越近了,母亲的离开,无可挽回。

        焦虑的我甚至跟管床医生撒了急,通过和他,和主治医师和肿瘤院长的长谈,他们都一致的告诉我,母亲已经到了终末期了,从现在的情况看,之前的治疗效果并不好,而之后,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手段了。现在所有的治疗,不是求效果,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我们没有放弃她。

        因为厌食,加上癌症的影响,母亲的营养状况一直不好,血检各项指标都在下降,已经失去了介入化疗的机会,更不用说静脉化疗了,少数的几个有效率极低的治疗方法用不上,我们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亲让我回灵宝几天歇歇,说我在病房连着呆了这么久,太累了。她已经昏沉得顾不上自己,却还操心着我。强叔也赶过来,让我回家洗澡理发。

        坐在回灵宝的车上,我感觉母亲在慢慢远离我,这远离不仅是在距离上,也是在空间上。母亲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昏睡时间越来越长,刚来医院时,我们还能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在院子里散步,还能一起聊天,可现在,母亲一天很少下床,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都很困难,母亲一点点的从我身边被带走,我再也找不回那个完完整整,忙忙活活,啰啰嗦嗦的母亲了。

        再一次推开灵宝的家门,我不敢想我和母亲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日子,那些细节,母亲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家了,这房子的味道已经开始陌生。

        我卧在沙发上,真的好想看到母亲推门进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关心的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好想看到她坐在阳台的光里包饺子,好想看到她在家里擦擦洗洗,好想看到她小心翼翼的问我,妈下楼打会牌吧。我好想看到我以前那个勤劳,有力,可爱的妈妈。

        我好想回到以前,回到这一切灾难都还没有发生的时侯,我的胳膊还没有坏,我的母亲还没有病,她穿着印着卡通的睡衣,绵绵的,暖暖的,我好想紧紧抱住她,让时光永远定格,不去面对以后会出现的这暴风骤雨的变故。

        我好想回到我们都干干爽爽,阳光明媚的那个时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幕天席地的苦难打湿,打趴,打垮。

        我好想我的妈妈,我那个好好的妈妈,好想好想。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1日

        在家里根本呆不住,我隔两个小时就和强叔通一个电话,了解母亲的情况,我怕她随时就会离开我。

        强叔说母亲B超检查发现腹水了,我的心一沉,腹水是胰腺癌终末期的主要症状,处理不好,人就离走不远了,我的母亲还是到了最后这一刻,我怎么留都留不住,她的离去近在眼前,就像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幕,向我罩来,要把我闷死在里面。

        晚上,我躺在床上,养了快一年的猫跳过来,偎在我的身边,她不懂人事,也嗅不出这能把人溺死的悲伤,不了解发生在我生活里的这场摧毁一切的灾难,它在黑暗里闪着眼睛看着我,好想在问,你怎么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抽噎着,把手搭在它的身上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妈吧,求求你了,我妈要走了,求你救救她吧。

        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开始相信超自然的力量。这是笃定现实的人最最无力时,才会涌泛出的对天地的奴性。我就是一个可怜的穷途末路的奴,都说猫可以沟通异界,我想通过它祈求冥冥中中的神灵,救救母亲吧,放过母亲吧,求求你们了。

        求你们睁眼看一下这个大大的人间里,小小的我们,看看芸芸众生中平凡的我的母亲,她那么年轻,那么痛苦,那么悲惨,她的一生已经远远超出了世间法则对悲苦分布的平衡,求你们网开一面,我不求你们还她一个公平,可别再让她在命运的天平上越落越低,直到被无形的大手狠狠砸进土里。

        我从不信神,可此刻我给你们跪下了,睁眼看看我的母亲吧,睁眼看看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啊,我们命不该此。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2日

        一大早坐车赶往三门峡,我害怕晚那么一秒,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我害怕她走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我害怕她弥留之际,想找我,我却不在。

        我关上房门,看了一眼冷清的屋子,也许下回回来,母亲就不在这个世间了,而母亲走了,我还会不会回来,我会去哪里,我根本不知道。母亲的离去一旦发生,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不知道我会被卷去哪里,是湮灭在波涛的撕溺中,还是在这狂乱的席卷中无主流荡,总之,我活不回去了,母亲从我身上带走的,我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

        车辆驶过母亲的家乡,那个她很久没有回来过的地方。我想起10年前舅奶走时,我和母亲坐在拉棺材的卡车上,把舅奶埋回故土。母亲抱着舅奶的遗像,在前座上哭着说,妈以后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再也不能回来看她了。

        那时,我不懂挚亲永隔的痛,而现在,我懂了。这痛不是一时的,它会蔓延,生长在你的生命里,时间永远无法淡化,抹平,它的巨根会把触角刺附在你的灵魂深处,抽离掉你所有思感的精气活性,它的枝叶会开散在你日子的每一个细节,你永远躲不掉睹物思人的巨大怅然凄伤。它会一辈子吸取着新的生活给你的营养,刺激,让你恹恹弱弱,了无生趣,直到死去。

        到了病房,见到母亲,她看着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欣喜。她的眼光涣散,没有聚焦,说话语无伦次,两脚浮肿,这真的是我母亲最后的样子了,已经不能用虚弱来形容,她正在涣散,一点一点从我身边淡化,直到变得透明,直到在这个世界,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下午,母亲爆发了一阵病症,她肚子胀得难受,高高鼓起,硬得像石头,母亲躺在床上喘息着,呻吟着,我坐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情绪再也收忍不住,狠狠得哭了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敢让母亲听到,眼泪和鼻涕不住得往下滴,母亲转眼看到我的样子,突然委屈着脸问,你怎么了。话音还没落,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哇哇的哭了。

        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哭,这是在意识模糊状态下,发自本能的哭。这无关委屈,自怜,同情,因为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神与脑力去调动这些情绪,这就是一个生命涣散,精神游离的母亲,在看到孩子哭泣时,本能的心疼与难受,自责与绝望。她甚至都无法控制哭的样子,像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没有装饰防备,那样原始,那样真实,那样本源,那样可怜。

        我赶紧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对母亲说,没什么,我就是看你遭罪,我难受,我不想让你遭罪。母亲脸上又涌出泪水,她坐起身,我把头紧紧偎在她肩膀,就像小时候一样,母亲伸出一直胳膊抱着我的头,我们娘俩就这样默默得流泪,我们太苦了,太可怜了,这一辈子安安份份,相依为命,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下午,医生找我谈话,他犹豫得告诉我,结合母亲各项指标和他们以前的治疗经验,母亲可能撑不过一个星期了。我没有失控,因为天天呆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日渐衰弱,她的情况我能判断一二。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快,胰腺癌真的太凶恶了,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像奔涌的大潮一样把人卷着带走。

        我告诉医生,我想争取化疗的机会,也许化疗会对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可同样会带来百分之一的机会。哪怕化疗完,她明天就走,我也不想看着她再痛苦一周。在这个时候,延续这三两天的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想用这三两天,搏一个机会。一切责任和后果,由家属承担。

        医生说他理解我的感受,也会把我的想法和主任沟通。他知道,我爱母心切,此刻的冒进和孤注一掷,是在没有任何办法的前提下,被激发的对命运的侥幸和幻想。医生此前就告诉过我,从没见过我这样的家属,他们收治的好多病人,家属知道是这个情况,早都放弃了。

        我不能放弃,这个时刻我早放弃一天,母亲走后,我就会多后悔几十年。我必须把能用的办法都试过,必须把自己完全透支,为母亲谋求更多的生机,也尽可能淡化自己的自责与遗憾。

        晚上,躺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母亲临走的压力把我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得,让我不知饥饿,饭食难咽。我躺着,看着睡着的母亲,想着,要不就这么饿下去吧,饿到第七天,也许母亲走时,我也差不多能饿死,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她的离去带给我的巨大折磨,悲伤。我就不用面对一个没有她的世间。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3日

        母亲从凌晨开始,就间断性的醒来,解手,呕吐,起身喘息,或者坐着发呆,她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不能清晰思考问题。

        半夜正睡着,突然感觉身上一沉,迷迷糊糊的母亲竟然从柜子里拿出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鼻子一酸,母亲对我的关心根深蒂固,这扎在她灵魂深处的偏执,可以穿越癌症的魔障,支撑着她驱使着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的孩子她能给予的最后温暖。

        凌晨的时候,母亲爆发了一阵难受,她像垂死的病牛,发出粗沉痛苦的呻吟,就像滚热的沙子在气管中摩擦,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无能为力却又锥心灼命,她的苦痛把我溺的死死的,没有一丝出口,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站在黑暗里,我面目扭曲狰狞着,我用手狠狠的抠着头皮,脑袋用力颤栗着,想要疏解密不透风的压抑和折磨。

        母亲在游离中看到我的样子,突然用手狠狠扇向自己的脸,责怪自己的脆弱,责怪自己生了这个病,责怪自己不争气,我赶紧冲上去拦住她的胳膊,安慰着她,在黑暗中,我承受着这一辈子都没有承受过的煎熬,痛苦,这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扇向自己的样子,就像烫刺的烙铁,深深的在我灵魂里戳出一个悔痛交杂的形状,泛着沸腾的血泡,灼蚀着我的一生。

      快天亮的时候,为了劝母亲睡觉,我对她说,你乖乖睡一会,你不睡我也睡不成。母亲像个孩子,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阵心酸,母亲委屈的样子,让我那么想保护她,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真想让她成为我的孩子,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一大早,强叔就从灵宝赶来了,他照顾着母亲,我空出时间赶往中医院问诊。母亲的同学推荐了一个本地中医专家,擅长调理各种肿瘤,虽然我一直不主张中医,面对胰腺癌恶性度这么高的疾病,主张慢治,药性温和的中医,基本只能调理身体,在癌细胞面前束手无力。

        但是,目前母亲西医的主流治疗和药,基本已经用尽,还没试的,由于母亲的身体指标太低,没有机会再试。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我只能寄幻想于中医的“神奇”。在问诊过后,医生告诉我,像母亲这种情况,很多医院都是不收治的,感受到我的孝心,他们可以调理看看,但是要转院,因为中西医结合治疗需要一整套的方案。我和强叔一商量,决定转过来试试,我们必须穷尽所有机会,哪怕是飘渺神玄的中医,这是对母亲生命的固执,也是对留她在这个世上的一丝幻想。

        中午,三舅和姨过来看母亲,这几天,强叔,母亲的同事,亲戚都知道了她已经到了末期的消息,母亲一生仁爱热心,纯良真挚,广结善缘,她的离开,也让每个和她有交集的人心生惋惜。不少人主动提出,要帮母亲张罗后事,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和大家商量着母亲走后的诸多事宜。

        作为从小在城里上学的80后,我从不了解死去除了机体与灵魂意义的消逝,更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风俗,这是人对天地敬畏的一部分,也是对生死的一种充满民间仪式感的传承。我必须尊重来自于黄土的母亲那一辈,甚至上几辈对于死亡的虔诚与解读,母亲的后事,我不懂怎么办,全部由几位长辈操心,我只有一个原则,无论是棺木还是衣服,都选最好的,母亲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她走得凄酸简陋。

        我的母亲,她活着时没享过福,走了,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9月24日

        一大早,强叔,母亲的同事,好友,我的两个表姐都来了,得知母亲的状况,大家全都放不下心,想来看看母亲,他们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我们把母亲扶到中医院,在中医问诊后,住进了这里。我和科室主任以及管床医生详细沟通了母亲的情况,也说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治愈,只是希望通过治疗方案的大更换,结合中医,让母亲能有一些好转。

        安顿好母亲后,我和强叔去市医院办理出院手续,经过一个小时,刚刚办理完成,准备往回赶时,我接到表姐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事情办完没,让我回去。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我慌忙问,我妈怎么了?是不是临危了?表姐支吾着说,情况有点严重,刚才气喘不过来,上了氧气和监护仪。

        强叔焦急得开着车在路上疾驰,我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真的怕再晚一步,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到了住院部,我狂奔向病房,一圈人围着母亲,她鼻子插着氧气,身体连着监护仪,眼神迷茫,我一口气松了下来,还好,我的母亲还在。

        医生把我叫了过去,告诉我,母亲的状况非常差,和我们之前沟通预想的已经不一样。因为她吃饭一直不好,加上癌症的消耗,母亲体内的钾已经降到生命红线以下,出现重度缺钾血症,随时有可能心脏骤停,而因为肝部转移肿瘤发展,她的肝脏正在衰竭,母亲的迷糊状态已经不完全是止疼药的副作用,而有极大可能是肝性脑病导致的行为失常,脑力下降,状态游离,联想到母亲之前许多孩子气的行为,我印证了医生的说法。

        随后,医生打印好了病危通知书,和我交待母亲现在的危急情况,并询问我选择哪种抢救方式。我听着,想着母亲真的随时就要离开我了,我那个笑起来温厚真挚,走路摇摇摆摆的胖胖的妈妈,我那个身上有着温和味道,爱干净爱臭美的小小的妈妈,我那个心好脾气坏,又强势又软弱的妈妈,我那个吃了一辈子苦,为我劳心29年,和我相依为命的妈妈,就要离开我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流着眼泪,压抑着哭腔,和医生商讨着治疗细节,我脑海中想着母亲垂危时被抢救的模样,想着她在赶回灵宝的车上,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空,我不想让母亲走,我舍不得她!

        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况,昏沉中的她,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提起了一点精神和理性,她把我叫到床头,梳理着别人和她一些未了的经济牵扯,我知道,母亲一辈子命硬,她走了都不想欠别人,她要把未了的帐交代给我,不再这个世间留下难看的债。我知道,母亲放心不下我,她怕她走了我没法过,她要把别人欠她的转托给我,让我能多点钱打理生活。

        我听着母亲一笔一笔算着帐,背对着她,眼泪不住的流,我好想转过身,紧紧抱住我的妈妈,趁她身体还温热,我多想把心里的不舍,委屈,难过,痛苦,和对她的爱全部告诉她,我好想融化进她的怀抱里,和她合为一体。

        但是我忍住了,母亲的身体太弱了,如果被我调动起激动的情绪,我怕她随时可能出现突发情况,我留着眼泪点着头,告诉她我记下了,你放心,又编着谎言安慰她,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你的病肯定能治好。

        我准备瞒母亲到底,她本来就已经觉得自己命不好,常常自怜自艾,如果让她知道,命运在最后又给了她这样一个残酷的重击,就会给她带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我们的命确实不好,我们也真的悲惨可怜,可这些,我至少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宁愿她相信,老天在眷顾我们,它没有扔弃我们,我宁愿她在迷沌中离去,也不想她在绝望中放弃。

        晚上,母亲要进行静脉推钾,医生说这一晚很关键,钾如果升不上去,很有可能心脏骤停,如果升得过快,有可能心率紊乱,造成致命后果。 这一晚,似乎是判决母亲生死的一晚,我和强叔留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紧紧盯着监护仪,看着推钾器,生怕出一点点意外。

        醒了睡,睡了醒,半夜,迷糊中我看到母亲在被窝里双手合手,看着窗外,嘴里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她又起身跪在床上,对着窗外,祈求着什么,她状态混沌,无助又虔诚,她看起来像一个孩子,纯真,脆弱,她的身影在黑暗里楚楚可怜。我起身哄着母亲,把她按进被窝,看着她乖乖睡去。

        母亲到最后都相信老天爷,她是知识分子,可也烙印着这一辈人源于黄土的信仰习惯,在人力的极限处,臣服天命,依赖神明。可是对于我,如果冥冥中真的有至高存在,我也不会去敬畏或尊重它,能把一个人这样折磨一生,然后折磨致死,不是菩萨,是恶魔。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5日

        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好像被装上了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被突发症状带走。

        我脑海里的弦绷的死死的,她每一次呼吸困难,每一声喘息,每一个用力翻身,都会在这根弦上拉扯一下,一整天,我都紧张得处于戒备状态,去马路对面买药,在大厅抽根烟我都心神不宁,想快点赶回病房,我怕母亲岁时都会离我而去。

        我没功夫感受自己的存在,所有心绪都被母亲吸走了,中午出去买药时,阳光照在身上,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回来了,那一刻,我突腿脚无力,头晕目眩,想要倒下。我已经几天没有洗脸刷牙了,也记不清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母亲是撑着我的脊梁的稻草,她没倒下,我就绝不能倒下!

        今天,母亲又爆发了一阵呼吸困难,她躺坐难安,嘴里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医生和护士围了一圈,探视情况,并进行紧急抽血化验。

        送血样到检验科的路上,我哭着跑着,嘴里小声喊着,妈,妈,你别走,儿子舍不得你!我怕就这么几分钟,母亲连和我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病房,母亲状态渐渐平稳,我长抒了一口气,而类似这样的情况,牵动着情绪的急缓,24小时折磨着我,用密不透风的压力闷堵着我,快要把我透支。

        我真的太累了,但我不能倒下,我要撑着,好好的陪母亲,好好的把她送走。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6日

        今天许多人来看母亲,有亲戚,有同事,有同学,母亲为人真诚和善,热心仗义,对人掏心掏肺,一生结交了许多朋友,大家知道母亲的病情,都想来看她最后一面。

        因为母亲转院过来时,病房紧张,我们住在了综合治疗室,今天护士通知我们换病房,刚到新病房,母亲就开始不安,她把我叫到身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隔壁床一直昏迷的老人,病看起来有些重,她害怕。

        新病房人多,有些吵,母亲向来喜欢安静,加上她又胆小,一个不好的环境,对目前需要维持生命体征的她来说,影响很大。我急忙联系医生,告知情况,如今的母亲脆弱而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激起突发状况,照顾好她的情绪,比治疗更重要。

        我希望给母亲换一间独立病房,哪怕支付临床的日均住院费用,或者把我们调整回综合治疗室。医生了解母亲的病情和我的用心,承诺尽力帮我们协调。

        早上,我等不及了,又去找护士沟通,可迎来的确是冰冷的语气和断然的回绝。也许别人的生命在这些看多了生死的人眼里,早已稀松平常,可这是我唯一的母亲,她的命比我的更重要,我不能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受这样的委屈。

        找关系,以前我最厌恶和不屑的事情,但为了母亲我必须尽力试。我找到母亲三门峡的同学,请求她帮我沟通此事。我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为我找过很多次关系,她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常常为了儿子跟别人陪笑脸,说好话,是我不争气,没出息,母亲一生没为自己低过头,却把所有的尊严都耗尽在我身上。

        中午,母亲的情绪又开始不稳定,她说着不想治了,坐在床上焦虑,我坐在床边,更新不出新的谎话,却还是努力安慰着她,母亲伸出手,摩挲着我的脸,哽咽着说,儿子啊,妈实在是舍不得你。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握着妈妈的手说,我也舍不得你,妈!舍不得!

        下午,经过艰难沟通协调,母亲终于又换回原来的病房,现在母亲状况危急,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我和姨说了,我每天24小时在医院,亲戚那边还得协调出一个人,轮换着每天过来,和我一起照顾母亲,她必须24小时在人的视线之内,因为她随时可能要会走。

        晚上,母亲依然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和姐陪她胡乱聊着天。母亲说,她害怕最后人财两空!我说,人肯定会好好的,治病也花不了多少钱。母亲说,只要人能好,花100万都行!我知道,母亲想好,她还想留在世上照顾我,她还想多看看这个斑斓的人间。我说,只要你能好,儿子把灵宝房子卖了,洛阳房子卖了,背个包带你走遍中国治病,可是咱还不到那个地步,过几个月就好了!母亲笑了,她觉得我说的太夸张,可也带着几分欣慰,她知道,她的儿子能为她付出一切,她知道,她没白养这个儿子。虽然他没出息,能给的不多,但他能给她全部!

        母亲说,等她好了,出院了,一定要到灵宝最好的酒店订一大桌,把所有的朋友亲戚都叫去,庆祝这个大喜事。

        可是,我的母亲,她没有这一天了,她会在这个狭小的病房离去,再也融不回她的圈子里。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7日

        母亲一整晚都没怎么睡,过一会就要醒来一阵,起身喘息,或者在黑暗里焦虑,她每一次醒来都牵动着我的心,我害怕病症爆发,怕她在冰冷的夜里突然离开。我们娘俩的夜晚好像破碎了,被零碎的睡眠和熬心的清醒拼凑着,母亲惶恐惊悸,而我疲惫不堪。

        六点多的时候,睡醒的母亲突然对姐姐说,想吃酸开水泡馍了。我急忙起身出去,想买些葱花香菜回来,让她吃上想吃的。

        天还黑着,只有几家早餐店亮着惨白的灯,空气冰冷,我满大街找菜市场,肝性脑病越来越重,母亲的逻辑思维能力急剧下降,几乎已经没有清晰的意识,我怕过不了多久,她会食不知味,我必须满足她残剩的一点点对吃的欲望。

        上午,母亲被调到一个清静的病房,她选了靠窗的一张床,外面清冷的天光倾泻进来,母亲看着萧凉的景象,说,好久没看见太阳了。

        我也好久没看见太阳了,母亲确诊以来,空气像充斥在阴沉天地间的凝铁,把我禁锢在里面,动弹不得,呼吸不了,一点一点被压扁,挤碎。

        这灰蒙蒙的肃冷的冬天,似乎是我和母亲拧系在一起的宿命,最后的颜色,

        下午,母亲又爆发了一阵难受,她眉头紧锁,喘息急促,呻吟着,嚎叫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狠狠的绞着我,剜着我,我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突然不想呆在这个溺灭的气场里,我怕我再呆下去会心力衰竭,会被母亲的苦楚彻底湮灭至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悲伤,是人根本承受不了的。我躲进厕所,关了门,关了灯,狠狠的哭着,我心疼母亲,我好好的母亲,怎么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傍晚,熬过病症爆发的母亲,在床上和我跟强叔说着胡话,迷糊的她像孩子一样,一会拔掉氧气管,一会蹬开被子,一会要扯着输液管下床,我和强叔密切注意着她,一次次阻止她的无意识行为,次数多了,我有了些火气,我对母亲说,妈,你要是不想治了咱就回灵宝。

        可母亲又知道些什么呢?她的脑力越来越差,行为举止像几岁的幼童,她依然自顾任性着,母亲好像要把我童年时施加给她的焦心与忧虑,牵肠和挂肚全部还给我,我们的角色在她生命的尾声,完成了一种转换,可是,如果母亲能一直活着,我宁愿她就这样下去,虽然不能再思考人事,但至少能放下长年来苦心经营生活的负重。

        我好想念母亲的宠爱和关心,想念她看着我时关切的眼神,想念每次分别后她又见到我时眼里的欣喜。可她现在看着我,却是满目的混沌,迷蒙,涣散,空洞,有一团浊雾附在她的睫毛下,浓得化不开,把我俩的往日岁月全部阻隔,母亲还知道我是她的儿子,却不知道怎么对我了。

        睡觉时,母亲好像察觉到我的火气,她委屈得对强叔说,我得赶紧睡了,儿子看着不高兴。我赶忙笑着宽慰母亲,我是关心她,没有不高兴。

        晚上,母亲又失眠了,整个夜晚她的睡眠加起来不足两个小时。她不停的踢开被子,拔氧气管,试图下床,或者坐起身发呆,我被她的动静惊醒,就赶忙过去安抚她。

        母亲坐起身问我,儿子,你说咱们现在在这是看病还是生存呢?我说,看病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你要积极治疗,咱们过年还得回灵宝呢,你还得包饺子,做红烧肉呢!说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阵凄空,以后,我再吃不着妈妈做的饺子和红烧肉了,以后,连年我都没必要过了。

        半夜,母亲躺在床上还是焦虑的睡不着,我过去,睡在她的旁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她的温暖,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母亲察觉到动静,用一只胳膊抱着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滴滴砸再枕头上,我压抑着哽咽,就这么无声得在母亲怀里流泪。

        我长大后再没让母亲抱过我,以后,这个怀抱也永远不会有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8日

        一直到凌晨三点,母亲都睡不着,我也强撑着双眼看着她,担心她意识模糊,行为失控。

        母亲迷迷朦朦的问我,现在是几点,我告诉她时间后,她又用手打向自己的脸,嘴里恨恨说道,我真不知道都三点了我还没睡,害你们被我拖累。

        我和姐赶紧阻止母亲的失控举动,母亲这辈子,总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不好意思请求别人,不好意思欠人情,不好意思承人恩,直到现在,她病成这个样子,模糊的心绪里,最敏感的情绪还是自责,怪自己得了这个病,让身边的人跟着遭罪,为她操劳。

        每天早上,是母亲神志最清醒的时候。吃过早饭,她想下地走动走动,伏在窗台上,她问我,我现在没有昨晚那么讨厌吧。

        我说,你什么时候都不讨厌。心里却想着,母亲,求求你讨厌一次吧。母亲为人谨慎和善,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好人,让人讨厌这种带有自我中心色彩的标签,从没出现在克制自律的母亲身上,她总想着别人,却没能为自己任性一回。我多希望母亲任性一点,给我一点机会放任她,守护她。

        无意间瞥向母亲,她又把胳膊搭在饭板上,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

        母亲,别再祈求了,这两年发生在我们娘俩身上的事,早已经证明,我们就是命运最可悲的木偶,它用伤与病的线提着我们,看我们在无理而残虐的戏弄中,扭曲变形,粉碎殆尽。对这个狠毒的老天,我不能狠狠把它踩在脚下,但至少不能再对他合上双手。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29日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肝性脑病让她一整天的思维都处于混沌之中,她记不得上一秒说过的话,无法精确的组织语言,她好像泡在一团氤氲的灰雾中,过去未来都是迷蒙扭曲的,这迷障母亲无力出来,我也无力破开,生生把一个世界的我俩,分隔成两个空间。

        每个夜晚我都被母亲的焦灼难眠折磨的心力交瘁,每个白天我都被她消瘦变黄的脸刺灼的满心血洞。母亲的病像一个风暴的旋风眼,深处中心的她逐渐变得无知无觉,她身边的我却被撕扯,绞碎,千疮百孔,五分四裂。

        从刚开始确诊时,母亲还能和我牵手下楼吃饭散步,到她逐渐只能由我搀扶着去放疗,到如今她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昏沉迷糊,短短一个多月,病情发展的脚步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而几乎寸步不离母亲身边的我,眼睁睁看着她点一点被削弱。

        癌魔就像一把刀子,它掰开我的眼,拽着我的头凑到母亲的刑架前,看着她一刀一刀被凌迟,她的骨,肉,血一块一块的被剥离掉,我看着她逐渐变少,直到彻底消失,留下巨大悲伤凌虐过后的真空,把我封闭外里面,再也活不出自己,再也融不进人群。

        我有时想,如果母亲离开于一个突发事故,也许都没有她一点点从我身边消失让我难受。

        每一个灾难过后,人们都需要长久的时间来心理重建,才能在创伤过后逐渐愈合结痂,然后带着伤疤活下去。可这些日子带给我的苦痛,直接拔掉了我重建的根基,我内心的土壤全浸着母亲的血,上面筑不起新的生活,只能滋养她留给我的悲苦,这悲苦会长成一棵巨树,吸掉所有新生活的养分,遮云蔽日,用郁凉的暗影覆盖我,我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永远是个活在阴影里的人。

        我翻着自己的朋友圈,一篇篇往前翻,以前的那个活得浪荡随意,没心没肺,快乐无忌的自己,离我越来越远,而这两年,比电影张力还强的剧情,真实的在我身上上演着,而命运,就是这样活生生改变一个人的。

        母亲回不来了,我也回不来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30日

        母亲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早上的加强ct显示,恶性肿瘤已经从确诊时的胰腺,肝脏,腹膜淋巴扩散到了盆腔,肾上腺,双肺,影像显示,肺部的转移灶如同交错嶙峋的枯枝,密密攀爬,肝部几乎已经被肿瘤全部覆盖,只剩一点点正常的组织维持着功能。

        癌魔风卷残云的吞噬着母亲的内脏,她的身体已经彻底被糟蹋殆尽,失去了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

        我看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ct影片,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冰冷,残酷,真实,可怕。我的母亲真的失去了任何机会,她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和医生沟通,我提出能不能强行进行化疗,我真的不想就这么束手,看着母亲活生生在我眼前一点点死去。

        医生说,化疗有效率极低,而且母亲体质极差,生命体征极弱,已经很难承受化疗带来的冲击。如果强行化疗,即使出现奇迹,有了效果,也只是能延长十几天的生命。如果无效,母亲不一定能承受副作用的伤害。

        一条路都没有了,一丝可能都没有了。我的母亲就要无可挽回的离开我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我甚至拉她一把都拉不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个世上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看着我的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离开我。

        和强叔在大厅商量下一步的治疗,话说到一半,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我说,咱们真的尽力了,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强叔安慰着我,也擦了擦眼角,这个隐忍的男人,心里的悲伤一定不亚于我,这个我们共同爱着的女人,我们用尽了力气都留不住。

        我的生活彻底毁了,我的人生彻底毁了,我彻底毁了。

        下午,母亲在沉睡中痛苦的喘息着,我握着她的手,看着这个无助的女人,心痛难忍,我泪珠一颗颗往下掉,跑到厕所关上门狠狠抽噎,我的母亲,我好舍不得她,我真的舍不得她,我的母亲,她太遭罪了,我不想她走,我离不开他!

      我的母亲,她真的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0月31日

        下午,迷迷糊糊的母亲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叹息着说,儿子,你跟着我太委屈了。

        我赶忙说,不委屈,不委屈,从小到大都不委屈,吃的比别人好,穿的比别人好,上大学生活费也比别人高,我委屈啥?

        母亲的心底一直对我有歉意。她觉得自己的感情不顺,没有给我一个正常的家庭,她觉得自己没啥大钱,没有给我一个优渥的生活。

          母亲很少喝酒,几年前有一次醉酒后倒在床上哭,抽噎着对身后的我说,妈对不起你,你跟着妈受苦了,对不起。

        每每看到母亲的愧疚,我就眼泪翻涌,我的母亲,她透支自己的一切,给了我一个温暖平顺的成长环境。她一个人挑起两个人的担,既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中间的辛辛苦苦,点点滴滴我也许并不完全知道,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被那另一半缺失的爱影响过,母亲用她竭尽全力的付出,为我搭建了一个明媚通透的温室,让我能够不自卑,不自郁的轻松成长,让我能够打开心,让我能够看的远,我从来不是那个单亲家庭的可怜孩子,我幸福而快乐,轻盈而随性,母亲给我的,远远比别人父母两个人给的都要多。

        我的母亲是那么好的一个母亲,她自己勤俭节约,却教导我做人不要小家子气,别在乎小钱,要对别人大方。她自己省吃简用,在我身上花钱却从不犹豫。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从未落空过一次。母亲在物质上为我营造了一个舒适宽松的环境,这间接影响着我的金钱观,不计较,不强逐,寡欲平和,顺其自然。收敛贪欲,知足常乐。一直以来我自视活得从容恬淡,总看不上那些削尖脑袋,用力争取的人,其实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只不过是母亲给我的太多太满,让我用不着争而已。

        母亲从不讲大道理,她的朴实纯良,热心真挚,仁爱宽容,独立自主,却一直滋养着我的三观。我的好母亲,和她生活的这20多年里,我逐渐循着她的模样雕塑自身,到现在,我光明磊落,真诚坦荡得站在大地上,从不斤斤计较,从不暗里藏刀,不自负,不谄媚,不用力,不颓靡,诚善待人,平和对事,这些都是母亲给我最大的馈赠,我有一个好母亲,所以我才能成为一个好人。

        我的母亲,就像一颗水晶,她把给她的光全都折射给了我,还把她透明的心点成了灯,引导着我,让我成为一个亮亮堂堂,澄澄澈澈的人。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1日

        母亲走了以后我怎么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确诊后的一个多月里,这个问题也不断变换着答案。

        从刚开始得知母亲患癌时的骤然重击,到如今我渐渐接受这个事实,我想过自杀,想过回灵宝苟且度日,想过卖了房子去南方流浪。母亲没了,我也就没了生存依据和束缚,烂命一条,随处可抛。

        这两天,有一个答案越来越明晰,就是无论好坏,先试着看看,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惧怕死亡,不是惧怕死亡的结果,而是过程。如果可以无痛无觉的走,那么我去年就已经死了。我没有抑郁症,可面对自身的心理调节程序对抗不了的巨大悲剧时,我首先想到的总是自杀,这是解脱苦痛最高效,彻底的办法,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寄望于时间,时间再久,我坏掉的胳膊还是坏的,母亲走了还是走了,有的创伤时间抚不平,你每次摸它,她还是那个新鲜的样子,就像它起初伤害你时那样。

        而在成熟稳定,痛苦最小的自杀方式被找到之前,我想我会试着活活看。这条命不该我自己做主,即使母亲已经走了,可我不能一点尝试都不做,就去浪费和糟蹋她给我的这条命,她呕心泣血抚育了二十多年的这条命。

      除了母亲,没人有资格劝我坚强活下去。在这样的巨大灾难面前,劝人坚强,是一件特别残忍和无理的事。我只能先试着去活,这样即使真的过不去这个坎,有一天要走,我也对母亲有个交代,妈,我尽力了。

        母亲的影子存在于她生活过,出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走了以后,但凡见到和她相关联的事物,我就会被一层一层肋缚成血茧,动不了,出不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自己延续生活。卖掉现在洛阳的房子,买一个小户型,维持现有的工作,在保证经济来源的基础上,尽可能的离母亲远一些。

        为了坚实我活的信心,我在不断的细化我的想法,只有这个想法不断具体化,具备更多的可行性,它才能抵抗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买房要临河的,可以观景的,我还要养一只我和母亲都很喜欢的英国斗牛犬,每天早晚沿着河边遛遛它,每年我至少要出去旅游二到三次。

        还不够,还应该更加细化。房子是买装修好的还是毛坯的,狗笼是买围栏的还是四方的,旅游是自己去还是跟着旅行社。以后过年,家里就一个人,买的房子送外卖要方便。但是大年三十的,有没有人送外卖,没人送,我是不是要买点速冻饺子,冻在冰箱。新房子的冰箱刚买没两年,卖房时是留下还是带走。

      我的思维好像脱缰一般四处游窜,我拾捡未来蓝图的一砖,一瓦,一沙,盖成一座房子,躲在里面,隔绝睹物思人的旷伤,躲避结束生命的念头。

      总之,我会试着活活看的。我能想象到,回到单位,了解我情况的人看我的眼神,我能想象,那一根根在背后戳点的指头,我走到哪,都会贴上一个标签,没爹没娘的残疾人。我的周围,会被唏嘘同情的眼神围绕,可这些,我都不在乎了,这就是现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我掩饰不了,也无从抗争。

        以前,我不认,我想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好看。现在,我认了,我只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得下去。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2日

        去年的事故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母亲的病,却彻底让我成了鬼。

        我顾不得刷牙洗脸,衣服袜子好几天不换,吃饭也成了随机的,也许走在街上,路过的人都能闻到我的臭味。

        我就是一个被母亲抽离了灵魂,被现实打进地狱的鬼。

        今天医生告诉我,母亲现在的焦虑不安,是胰腺癌肝昏迷症状的前兆,下一个阶段,她会变得嗜睡,然后,就会陷入昏迷,最终在昏迷中死去。

        我真的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消失。就呆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失去的能力越来越多,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看着她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越来越消瘦佝偻,看着她的思维越来越游离,大脑越来越糊涂。

        母亲本该在20年的时间里慢慢老去,可病魔却把这20年凝缩在了两个月,一股脑灌进母亲孱弱的身体,母亲一点都没尝到晚年的安福,承受的都是年迈的疾苦。

        我看着母亲这样一点点离开我,她已经不能组织语言对我说告别的话,我真的舍不得。我想那个永远惦记着我的母亲,那个爱打麻将的母亲,那个爱吃酸菜豆面的母亲,那个没事喜欢写点小文章的母亲。我想我那个好好的母亲,她个子矮小,坚实的走在生活里,虽不轻松,但也平顺。

        我的矮矮的可爱的妈妈,每次想起她来洛阳,走出高铁站迎向我,伸出手等着我牵时欣喜的笑着的样子,我的心就疼!

        这个妈妈再也不会这样走向我了,她神志模糊的走过我,远去,留给我一个混沌的背影,再也不会回来。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3日

        母亲的状态更差了,昨天还能和来看她的同事聊天,回忆往事,叮嘱现在,今天却难以有效的组织起一句有条理的话了。

        肝性脑病让母亲变的越来越迷糊。她昼夜颠倒,说话凌乱,已经没有了逻辑思维能力,一把药只能一粒一粒吃,还常常化到嘴里,一口饭从碗里舀起来,到了嘴边人却打了盹。

        我看着母亲这无助的可怜的不自知的样子,真的怨恨上天的歹毒。我的母亲,她曾是那样爱美爱干净,律己又规整的一个人,你却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你不仅是在凌虐她的肉体,更在践踏她的尊严!

        伴随脑力下降一起来的,还有焦虑与急躁。医生说,这是肝昏迷得前兆。母亲整夜难眠,常常掀开被子就起身,然后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发出煎熬的呻吟声,这些个夜晚里,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母亲难受我不知道,我怕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我的心没日没夜的为母亲揪着,承担着比28年来遇到的所有压力加起来还要大的负荷,夜夜锥心,日日灼魂,我能感到自己已经接近透支了,最后一根支着自己的火柴棒,是母亲。

        我要挺着,要好好的,体面的把母亲送走。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4日

      我看着母亲衰弱又混沌的样子,想不通为什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个撑起半边天的女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胰腺癌的凶险恶毒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他不给病人和家属一丝机会,熬着母亲的命,煎着我的心。

        这段时间真的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了。母亲要走的结果,是一座大山向我压来,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在这个过程中,母亲所有相继出现的病症,她遭受的一切折磨,就像森林里的血口野兽,把我扑倒,撕咬,一次一次,从皮到肉,我的身躯和五脏六腑就扔在这活吃的轮回里,我在这轮回里看着大山压下,最终湮灭一切。

        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过后,结果依然是绝望。

        我已经不能和母亲再沟通了,我从现在起,就已经失去她了。我叫她,她只能用力抬起耷拉的眼皮,虚弱的应一声。我握着她的手,却怎样也感觉不到她的力度和温暖。     

        她再也不能和我聊我小时候的事了,她再也不能叮嘱我好好吃饭了,她再也不能提醒我别喝酒多锻炼了。她看我的眼神迷茫又无神,好像隔着千万道屏障,那么远,我想飞进她的瞳孔里,让她再好好看看她儿子,可怎么也穿破不了这寂默的阻隔。

        我和母亲之间的联系,断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5日

        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回忆起今天。

        一整晚,母亲都没睡,焦虑,惶恐,急躁,困苦,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揪起她的头发,把她想低垂的头高高提起,让她困顿难眠,坐卧难安。

        母亲呻吟了整整一晚,即便注射了吗啡,打了止疼药,也无法控制她的不安。睡下不到10分钟,她就叫着要起来,好不容易劝她睡下,过一会她又在黑暗中挣扎着要起身。

        意识失控的她不断的掀掉被子,脱掉睡衣,拔掉氧气管,吼叫着胡言乱语。我和表姐一整晚没睡,安顿宽慰着她。母亲像是一潭翻滚的水,被癌火灼烧着冒着沸泡,而我的劝说与安慰,就像是小小的石子,投进去激不起半点波澜,被吞没进她混沌迷离的灵魂里。

          中午,医生为母亲进行微创手术,在腹部穿刺接引流管排腹水,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彻底情绪失控,发了癫狂。她的胳膊胡乱挥舞,目眦欲裂,嘴里大声凄吼着,护士医生用力稳定着她,我退到病房外,顺着墙慢慢蹲下,母亲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下去,我真的一眼都不能再看,我真的承受不了,我的母亲,我的原来好好的母亲,此刻像一个可怜无助的疯子,她被凌虐成这个样子,我真的想逃开她的样子,那样子戳着我,砸着我,绞着我,把我彻底的打成烂泥,我在母亲的痛苦里湮灭了,我无法形容这种痛楚悲伤,那一刻我想冲进去,和母亲一起死掉。

        母亲太可怜太可怜,我从没有想过她的临终会受到这样的煎熬,这煎熬焚尽了她的意志,尊严,彻彻底底的摧毁了一个意气风发,温和理智的女人,让她的一生不能体面收场,我恨这个恶毒的命运,却无从报复,我有怨无处发,有悲无处泄,我的母亲,我该怎么拯救你?我甚至不能为你求一个公道!

        今天的一切我一辈子不愿再想起!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6日

        母亲的意识已经完全涣散,我叫她,她只能气若游丝的应一声,却再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好想再听她叫我一声,叫我一声“都”,哪怕什么也不叮嘱,什么也不问,就叫一声我的小名,叫我一声“都”。可是,母亲连舌头都伸不直了,嘴里只会咕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看着母亲无力的坐在床上,嘴巴微张,眼神里满是迷茫,她就像一个伤痕累累的无助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记得自己爱着的人,不认识目之所及的一切,我的母亲,她就那么无依的坐在那里,我看着可怜的她,心疼,心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脑子里闪过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童年时半夜醒来,出差回来的母亲偷偷在我枕边放了一个变形金刚,我憋着不睁眼,等第二天醒来才舍得看礼物。

        我想起母亲离婚后一个人带着我,辗转奔波,到处换着租房子。

        我想起别人给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因为那个男人不接受我,母亲毅然带着我离开。

          我想起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因为胆小,就坐在家属楼下黑暗的楼梯口,母亲找到我,牵起我的手回家。

          我想起上初中寄宿时,中午放学,母亲在校门口拎着并不便宜,但我爱吃的琪琪快餐红烧肉,张望着找我。

          我想起暑假的时候,因为不满母亲给我报满了辅导班,我逃课出来和她大吵一架,我流着眼泪在灵宝的大街上走,她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跟。

        我想起高中我抽烟被老师发现,母亲被叫到学校,冲向我,满脸失望和愤恨,狠狠一把推向我的胸口。

        我想起周末我们一起去拍当时流行的大头贴,母亲轻轻揪起我的耳朵摆pose。

        我想起大学时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母亲喜忧参半的表情和复杂的情绪。

        我想起舅奶走时,在医院后院的灵堂,母亲哭的歇斯底里,我紧紧抱着胖胖的,小小的她,安慰着她。

        我想起洛阳王城灯展,长大的我牵着母亲,穿越斑斓闪亮,红红火火的花灯,一起看着这人间的热闹。

        我想起我住在上海的医院,母亲坐着火车连夜赶来,背着双肩包走进病房,看向我时满脸的关切。

          我的母亲,她带着我走过春夏秋冬,让我无忧无虑的长大,也燃耗着自己的年华。

          我的母亲,她把爱全给了我,却再不知道自己的苦与乐。

          我的母亲,她再也回不来了,她就要离开我了,这个陪我走了29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就要走了。

        我的母亲,我好想你,好想在你身边长大的那些日子。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7日

        母亲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限,牵着她的线已经被剥离到剩下一缕残丝,一口叹息都能吹断。

        中午回来,医生与护士围在母亲身边,监护器上,她的血氧指数突然降到了70多。护士把我叫了出来,让我通知家人都过来,母亲的情况很危及。

        我压着情绪通知强叔,让他来三门峡,我知道,这次真的是最后的时刻了,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我用尽了力气去争取,去祈祷,却依然什么都挽回不了,甚至不能拖慢病魔的脚步,母亲还是被残忍的拖拽的鬼门关前,半截身子已经泡进了深渊,剩下的半截,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医生告诉我,母亲除了肝衰竭,目前也出现了肾衰竭,随时有可能心脏骤停,如果我想留一口气回灵宝,这两天就要着手安排了。

          我回到病房,看着床上的母亲,她艰难的张口呼吸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已经完全没有聚焦,偶尔翻出泛黄的眼白。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握着她的手,我把脸侧下着床,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我枕着母亲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下来。

        我想着母亲健康时的音容笑貌,看着眼前行将幻灭的她,心好像被掏空了。我以后再也没有妈了,没有了,我想到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打湿了母亲的手,打湿了她的被子。

        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俩了,我突然好想和母亲说说话,尽管我说什么,她都接收不到了,可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

        我叫着,妈,妈,儿子舍不得你!妈,你再叫我一声吧,妈,你再看儿子一眼。妈,儿子尽力了,儿子真的尽力了,可儿子没办法,真的救不了你!妈,儿子好想你,好想你!妈,下辈子,我还当你儿子,你还做我妈,妈!

          我一遍一遍得叫着母亲,她终于有了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回了一声,“哦~咿”。这一声,是我以前叫母亲时,我最爱听的回应,那声咿拖的很长,往往母亲在心情好时接到我的电话,或者在快乐的忙活时听到我叫她,总会这样回应我。带着一点拐弯,一点俏皮,带着对儿子的宠溺,带着轻飘飘的生活状态和欢舒的心情。

          我听着母亲虚弱的回应,怎么也听不够,我一遍遍的叫着她,想听她多回我几句,想听她多答应几声,让我知道,我妈还在,她还认识我,她还能听见她的儿子!

        以后我喊妈,就再也没有人应了。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8日

        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今天早上,和医生沟通过后,我们联系救护车,把她送到灵宝市医院。按照老一辈的风俗,人走时最后一口气,不能在外地咽。

        母亲躺在救护车上,两眼如死灰,张嘴用力的呼吸着,发出不安的呻吟,窗外的流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瞳孔逐渐放大,这是通往死亡的车,母亲在急促的警鸣声中,就要通往生命的终点。

        折腾了一路,入了院后母亲心绪难平,呼吸率一直异常的高,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两眼泛黄,当中泛着浓盈的泪光,凝成了寂默的琥珀,把所有的故事与心怀深藏冻结,再也泛不起半点微澜。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天了。

        下午,病房里一屋子人散去,只剩下我和母亲,我牵着她的手,流着眼泪,和她说着最后的话:

        妈,你要是真难受,你就走吧,放心走吧,儿子答应你,决不糟蹋你给的这条命,你走了以后,儿子一定好好的活。

        妈,明年我就结婚,到时候给你生个孙子,以后每年,我都抱着孙子回来看你!

      妈,这辈子当你的儿子,我很幸运,很幸福,儿子没受过一点委屈,儿子很知足!

      妈,对不起,儿子没把自己过好,儿子没好好孝顺你。等下辈子,儿子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和你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你。

      妈,你放心走吧,等下辈子,儿子就去找你了,下辈子,你还当我妈,我还当你儿子。

      我说着,看见母亲眼角溢出了一滴泪水,我伸手抹去,我知道,母亲听见了,她能听见儿子说话,只是,她没法回应我了,她再也没法回应我了。

        我的母亲,你这辈子太苦了,等下辈子,我希望老天能对咱们娘俩好点。

    和母亲的最后55天

    11月9日

    2017年11月9日凌晨1点10分,母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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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揚飏:差不多就是相隔一年的时间,你的母亲走后,我的母亲,就在前几天,9月23日,也走了,也是凶恶的胰腺癌、从发现到不治也是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何其相似的诸多场景,何其相似的诸多细节……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同病相怜……我们的母亲啊!
      • zMjx:好想知道,你现在好吗?才下载的简书,一口气看完了,看到底哭到底,这么有才华的人,命运确对你如此不公平,加油,你的路还很长,相信你不会被命运压倒的!
      • 赵巧燕:花了一天时间断断续续认真的看完了全文,好好活着就是最爱妈妈的样子!
      • 身边的江湖:不能看,不敢看,我已泪奔,我母亲从发现到走四个月。我以为我情绪调整好了。
      • 书山学海:要坚强,一定要坚强。
      • 千空月:第一次哭着看完的文章 就像亲眼目睹了一切 如此真实 又如此心痛 我甚至都不敢设想未来那一天来临时 我又能否接受 虽然没有同样的经历 但确实感同身受 我的母亲跟你的母亲也很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总之 希望你重拾生活的信心 尽力把自己过好 生活中也不乏美 你一定要承载着你母亲的那份 好好生活
      • c821574193a6:愿来生你还能和母亲相遇,带着幸福,不再痛苦,与爱同行。
      • _贤二_:加油,命运的嘲弄都只是考验,如果你放弃,你就输了。去南方找个地方安顿,是个不错的主意。
      • 772cc9526fc3:没勇气看完,只看了一小半。看你写的每字每句,我都在回忆我妈妈在医院的最后几天,至今想起都有无法言语的痛。我们有相似的人生经历,不过我想说,其实每一段痛苦的经历都会慢慢变成内心坚强的,变成我们不再低头的借口。希望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能向着阳光,向着父母期待的方向前行!加油!
      • lynch0571:已收录《千赞专题》,欢迎关注:http://www.jianshu.com/collection/032a478c3dbf
      • 4064874dc9aa:泪奔,难过,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像答应过妈妈一样,好好的生活,加油。
      • 海棠树子:刚看见这篇文章……来晚了。
        你是一个好儿子,我称不上是一个好女儿。
      • a782c8c7e5f2:我的父亲前几天因为酒精性肝硬化走了,走之前的一天病情突然恶化,高烧不退。我和老公都是医生但是我们却无能为力,父亲肝硬化失代偿期这六年,每年一次住院治疗病情都在加重,我很害怕父亲有一天躺在ICU里全身插满管子苦苦挣扎,我更害怕他离开我和母亲。我爸爸就在普通病床边打了盹就没了,我从工作的手术台上下来我爸就插着气管插管被抢救,全身冰冷发紫。我就这么找不到人叫爸爸了,我怎么叫他都不应我。干ICU的闺蜜对我说,这样突然死去没有受尽折磨是几世修来的福,可为什么老天不让善良的人健康长寿呢?人生怎么能这么飘渺,一具白骨化成灰就没了。我该哪里去找我的父亲。
      • 不要再等到明天:每一分钟都是心慌梗塞的。
      • 鱼说US:泪目!母亲的赞歌!
      • 猫宁馨儿:哭着看完你的文章,阿姨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 王小五_:记得外婆离开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候还不懂生死离别。后来,老见不到外婆,我才开始惶恐,外婆为什么回不来了?再长大点,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和外婆住在一起的那几年,外婆牵着我的手,在村里串门,看到别人家小孩手里有吃的,总会“哄骗”着那个小孩让给我分点。我问妈妈,你想外婆吗?妈妈说,人都走了,想有什么用。可我想外婆,看星星的时候就会想外婆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我,像小时候那样守护着我。可我不难过,外婆刚离去的时候,我不懂难过。现在懂了,也难过不起来。有的只是想念。难过有什么用,也外婆也走了。外婆来世间一趟,不是让她的子子孙孙难过的,这不是她来这世上的意义。我只怀念想念她,并会好好的过好自己的日子。作者跟我不一样,经历了太多的疼痛。但是,你尽力了。生死面前,无能无力。希望作者不要辜负自己的母亲,同样,她来世间这一趟,并不会想要带给你悲痛,好好的过活,一日三餐,按时进食。
      • 道一真人:写得不错。
      • 小久英:流泪了,心里很难过,请节哀。
      • 爱做美梦的懒猫:美丽的善良的好强的母亲她有一个深爱她的儿子:pray:
      • 霞_9667:看了文章,特别感动,深入骨髓的母子情,让我想起我已故的父母,在他们病重的最后日子,自己还小不懂世事,没有像你那样去照顾他们,好内疚,自责,大家都该向你学习,父母在世时一定要孝顺父母,不要让自己后悔。你的文字功底深,佩服。望你坚强起来,笑对人生!💪
      • 丽莎阿依莎:我已经哭湿了枕头,哭得头痛
      • 胜天半子度余生:我的母亲也很善良,可恨的是我都没有听过她最后的叮嘱,天地不仁!
      • 山妮红叶:🙏🙏🙏
      • 林蔓谷:一路走好,活着的你要坚强。说到做到。带着你将来的儿子去看他奶奶
      • 小梅绘生活:好好的。看哭了,想到最后的时刻你的母亲那么的痛苦,我一个陌生人都不忍心看,所以,好好活下去,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母亲留给你的唯一的一件宝贵的肉体。
        人生本来就是不断的分离,所以,走出来才是你接下来要做的,
        愿安好!
      • 02458623a8dc:母爱是永恒的,你的母亲只是换个地方看着你,你快乐幸福的生活是她最大的心愿,为了妈妈,坚强,祝你生活愉快!等着看你更好的作品。
      • ugvibib:祝平安
      • 山风来过我窗前:你要坚强💪
      • 陈奕蓉:看标题我以为只是个故事,点开后我发现,真的一路哭了过来,希望你能够坚强,你妈妈会在天堂看你好好的,加油🙏🙏
      • 一只思归的猫咪: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字一字的敲下这些文字。很敬佩你,因为你的坚强。而我,连回想都不敢,太痛苦了。死亡,总是选项里的一个,但是,父母给的生命,不敢碌碌无为,不敢浪费。所以,即使思念级至,也要努力过好每一天。
      • 邓可以:很感人!
      • 魔都老硬盘:兄弟,花开花谢总要凋零。我是被我的姥姥带大的,我姥姥变成植物人了,已经在医院躺了6年。我想如果你母亲还在世,她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加油啊!
      • 珂芯:哭了好几回,不知道说什么。希望你能好起来,要像《活着》里的福贵一样坚强勇敢的活着,这样你妈妈在天有灵也会安心。
      • 85d354fdf2f3:很震撼的文字,看完很揪心,内心一直还无法平静,只希望你早点走出来,希望简书里还能出现你的文章,更希望阳光能照进你的心里。走出来!加油!这也是阿姨想看到的!
      • 玉妮:我母亲是肺癌,去世,今天一周年,无意看到你的文章,边哭边看,为你的孝顺,你母亲的坚强,感动着。你母亲去了,却活在你心中,好好地活着!勇敢而坚强地活着!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 南南青木:不知说什么,感同身受,很难受,亲人离去
      • 893a8ca72d5e:她用自己的命给你续命
      • 露出八颗齿:慈母孤儿,字字泣血,心如刀割。
      • 才20出头呀:希望你能勇敢地幸福地过以后的每一天
      • 63cbb3c28f4c:刘哥,真的几度哽咽看完了点点滴滴的爱与痛,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真的好心疼你,愿从此你被生活温柔以待。加油🙏
      • 一碗咸菜:只有坚强的人,才有资格品尝痛苦,没有选择的资格,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收拾好那些遗留的祝福与记忆,更好的坚持下去。
      • My_ANGEL:生命的尽头就是天堂!!
      • Believeyou_c6fd:我不知道我的评论你能不能看到,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或人能带给你阳光,只想着你能去北方的某一个城市,可以去丹东,在早上八点去那边的公园走一走,然后希望你能看一看 监狱生活 和寻梦环游记,听一听毛不易的感觉自己是巨星,最后希望你能去一去西藏,希望你给自己一个美观的匣子,把不幸与悲伤安静的锁上,它是你战胜的果实,最后希望你能有信仰,有了信仰也许就有了光明。
      • 白夜里的恶魔:不必挣扎,岁月会使你最终淡忘那些事;而最痛心的事却是我们结局都一样,什么都无能为力。
      • Fancyguo:你也要做令阿姨骄傲和自豪的儿子,加油,努力一步步走下去,因为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希冀。
      • Fancyguo: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你的文章,因为母亲也是在九月十八号确诊为骨癌晚期,医生说剩下不到三个月。所以在国庆前出了院回家,在家里每天用中药调养。看着你写的每字每句,觉得感同身受,又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觉得害怕。母亲现在也是食欲不振,日渐消瘦,脚肿,时不时发烧,但人的精神状态尚佳,也能起来走动走动倒腾来倒腾去,但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只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即使害怕,我仍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满足她的所有要求。然后带着她的爱,好好地,一步一步走下去,成为母亲骄傲的女儿。
      • 4b580cf50a82:哭的我抚平不了心里的难受。身为一个孩子的妈妈能体会要是自己有一天先走了会如同你妈妈一般,世界上唯一放心不了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孩子,也会有一天经历你的经历、经历你的心情去面对爸妈。太痛苦了。请你一定快乐生活,妈妈唯有看到你过得好,她在那个世界才能安心。
      • 074b6fde688c:32岁的男子汉,看哭了……
      • 夷陵流风:我也曾经历这一切,却后悔没记录下那揪心的日日夜夜。
        感恩你的文字。
      • ef6c813a7fcc:充满了爱与不舍,即便在远方,母亲也在爱着你,唯有精彩地活着才是对母亲最好的祭奠,愿没美好与你同在,努力地生活吧。
      • 阳光灿烂_杰:家在洛阳,工作于新乡,母亲前段时间住院,病好后又去杭州帮哥哥带孩子。看着母亲越来越老,心里有了辞职的打算。想想从高中开始住校到现在研究生毕业,已经十一年没好好陪在家人了。什么都是泡影,人总要返璞归真!
      • 蔚蓝家庭教育:感动!有子如你,你母亲在天堂也会知足了!
        太阳依旧升起,生活终将继续,坚定地活出精彩的自己,才是对母亲最好的告慰!
      • 3db323a16c10:相似的经历,无助感袭来的感觉心很痛。我也想我妈妈了,要是她能看见我上大学该多好。枉然,哪怕是个梦也好
      • 想念lailai:对不起,我没看完,不敢再看下去了,妈妈是世界最好的女人
      • 猫besos:看了断断续续不知哭了多少次。无法言喻,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你有一个好妈妈,所以你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带着流淌着她的血液的身体好好活下去。
      • a6348427bc57:五月份查出宫颈癌 经历了五次化疗 26次放疗 现在有转移迹象 相信妈妈一定会好起来 以后我还要带你去看全世界呢 或者下次你出去玩我接机就写一个大大的接机牌
        a6348427bc57:@我的昵称最最帅气 距离妈妈去世已经23天
      • ThrowException:愿安好
      • 创世陌陌:读完泪水涟涟,我父亲刚刚去世49天,四大癌症执之一的食管癌夺去了他的生命,从检查出到住院一共59天,
      • qiujuer:兄弟,我很少仔细看一个人的文章,你的文章很长,特长但是我看过了。我只想告诉你,兄弟好好活下去,你有你需要做的,这也是你妈妈希望看到的。
      • Me王小姐:越是这样 越要活的好 妈妈才会放心
      • 长沙悟空:生活不易,但请为了你母亲,必定要好好过,活的漂亮!
      • a985f90a8e24:都,我是小敦,一字一句的看完你的文章,字字绞心,除了疼还是疼,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我自己闯了祸事,让我不能回去看到姑姑的最后一面,自责,愧疚,这些词语已经无法形容我了,我没有那个权利,我竟不能去看她最后一面,噩耗来临那天,我使劲的抽了自己一晚上,为什么我把自己陷入这么一个境地,我不会安慰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你,我体会到了你的疼,我只想说,未来的路我们兄弟一起走,踏过这一片心灵的荒途,让我们兄弟一起金戈铁马的再去征战一番,这是为人子的责任,这是给这个残酷的命运最痛的一击。都,我多想这会儿抱着你痛哭一会儿,兄弟,一定要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回来了告诉我一下!!!
      • P尐c:刘都加油,挺过来,我们都希望你坚强一点。
      • 东屏说:流泪看完,请带着母亲的爱好好活下去,她在天堂看得见
      • b3c3633a4d1c:看得泪流满面,过去的就过去了,坚强的活好自己是对天堂的母亲最大的安慰。好好生活!加油吧!
      • 陈陈陈大疯:本来昨晚已经哭过了今天眼睛肿得要命,想着明天就好了,于是看了你写的,我又哭的一塌糊涂,很感谢你,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亲人!你也不要难过,你的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
      • 陈小样小姐:希望你今后的一切都好
      • c迎风奔跑: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为你妈妈活下去,她在天堂看着你,你并不孤单,你还有很多很多关心你的人。
      • 李婴:这么长的文章,却一下子看完了……就相对作者刘都说,人无论早晚,都会离去,尽管不舍,也改不了现实。作为母子,曾经这样亲爱、这样陪伴,心意已尽,心里都没有遗憾。愿作者早一点走出伤感,按照母亲的心意好好地活着,这也是对母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
      • 阿姣的生活日常: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事与愿违,每个生命都承载着太多的悲欢离合,希望你以后要坚强快乐的活着。
      • 相濡以沫L:哇,文章看了几天一直都没有看完,先留言吧先留言吧。
        请替你母亲好好的活下去,继续她想走的路,继续她想看的景。
        最近听了何洁的一首歌『给陌生女孩的歌』,词末是这样写的:陌生的 女孩啊 若你懂这首歌 就大声的哭出来啊 都会过去的。
        我觉得这首歌不只是送给女孩的,同样送给你。真的会过去的❤。
      • 谢小芬:写得很感人,文爱不错
      • 玫瑰与香水:朋友你好,我和你同龄,今天是在开会期间看完了你的文章,我的奶奶今年五月走的,很爱她,你的字里行间我都能感受到心痛和无奈,我奶奶也是肝昏迷,最后的日子就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握着她的手,她没有知觉,双眼泛着黄光,早已认不出我了,留给我的只有眼泪和悲伤! 我们不相识,但我希望你善待生命,相信自己,未来会更好。 早在十六年前我丈夫他父亲得了肝硬化,他也经历过悲伤和绝望,那时他才17岁,他告诉我他曾经也想到了死亡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经过自己坚强,不放弃和对生命的尊重,现在老天爷给了他很好的生活,也给了他一个不错的职位!相信自己,祝你活出精彩!我们散会了,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 柠檬黄的成长笔记:半夜看哭了。联想到自己母亲,一定要对母亲好好的。
      • 30505aa1547b:呕 天呐 我已经很几年没有被一篇文章看哭了 而今晚本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 突然有了精神 再演变到泪流满面 明天早上还得上课 不知道我的眼睛会怎么样 真的是看一段掉一段眼泪 然后把手机放在被窝里 把眼泪擦干 好继续 就这样的循环
      • jooho:好好活下去!
      • 9b8ad6bd22a9:文笔细腻,感情丰富。对阿姨的养育之恩写的太好了!愿她在天堂一路走好,没有痛苦,只有快乐。作者本人也要好好活着不要埋没了你的才华!一口气看完,感动😭😭😭
      • 小九的蜗牛:😫😫不久前经历了几乎一样的折磨,送走了最亲爱的老妈……
      • 90dafbfe6cf3:留着眼泪看完,好是心疼你刘都。
      • 寂静的小草:哭了!眼泪流了一壶片!那种“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痛,锥心刺骨!你是个好男儿,你是好儿子,你,拼尽全力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都是爱!天上的母亲一定会欣慰的。谢谢你,谢谢你的记录,警醒世间许许多多成年子女,珍惜与父母团聚的时光吧!刘都,一切过后,你依然是那个顶天立地,让母亲骄傲的好男儿!
      • bb8cd27716eb:我不忍看,每一个失去母亲的人都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总是不公平,厄运和病魔降临到善良无辜的人身上,反之那些恶人,坏人却活的滋润。
      • 阿十木:我也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我们都好好地活,努力地活,活出母亲希望我们活出来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无论遇到多大风浪,一定要记住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在活着。
      • 骑马公主:上班期间查信息无意浏览到,但却深深被作者的文字吸引,看的我泪眼婆娑,不敢再看……只愿作者在以后的日子里健康幸福!一切都会过去的,好好生活,爱你的人还有很多。
      • 不遗余力:你一定要坚强呀
      • 不遗余力:边看边流泪,我爸爸是肺癌晚期,而我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无论怎么选择都不能救爸爸的命,我不想影响他生命质量,但是不放化疗又等于放弃了,好痛苦…
      • 箽四四:你母亲有你,是最大的幸福。这一生有缘做母子,是幸运!节哀!
      • 42a6c000b713:原谅我没有看完,因为我看不下去了,太让人心痛了,好好活着愿逝者安息。阿姨的灵魂永远陪着你。
      • 6cbd628d17f5:加油✊
      • b75d73b41574:认识你母亲很多年,虽然不是很了解熟悉。读了你的长文,从头哭到尾。字字泣血,只有最真最深的爱才能写出有血有肉的文字。你很有才华,相信是继承了母亲的才华。优秀而坚强的母亲肯定希望儿子会坚强地活下去,把她的生命延续下去。苦难会过去的,因为有妈妈在天堂关注着你,你可以继续写作,一定会像史铁生一样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带着妈妈的爱!好好活下去!
      • 82705125d7fd:愿你好好的
      • eab28a683222:大哥哥,看了你的文章,我很难过,可以想到你的绝望、痛苦,可是不管怎样,妈妈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过的好,希望你不要让你妈妈失望。我感觉很害怕,今年是上大学的第一年,离开家突然觉的家离我很遥远。以前从来不曾担心父母,现在一想到就难过,发觉父母老去,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你的遭遇,我觉得好痛心,真的是命运弄人,我无法为你做什么,只希望你能更坚强,祈祷你能度过难关。好多人都牵挂着你,也许你看不到我的留言,但如果看到了,那就再坚强一点点吧。为你加油。
      • 舒女王Suven:多么深沉的爱。切肤之痛。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不辜负母亲的爱
      • 韵尘筠歌:有类似的经历。。。大哥哥,好好活着
        韵尘筠歌:@韵尘筠歌 加油
      • 姓名名字:命,这个东西就是一堆白骨、一捧黄土
        能延续流传的却只有一字情
        别让她失望 别让自己失望
        男人 坚强!
      • 万宝龙:没想到我会哭的如此的糊涂,阿姨走好。
      • 万宝龙:我哭了。第一次看简书哭了。

      本文标题:和母亲的最后5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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