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鲶鱼

        刘汉有两个孩子，妻子在大挨饿中没有挺过来，撇下一个大半小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入土的时候只带走了一张破苇席，两间趴趴屋除了一口铁锅，一个空面缸，一张床，就再也找不到东西了。

        大儿子叫抓口，小的女儿没起名，就叫妮，抓口除了睡觉才回家，一整天都光着腚在河沿上抱着榆树啃树皮，刘汉背起妮跟着生产队下地挣工分，直到天黑才回来，妮也不知道屙，也不知道饿，爷仨就睡到一张床上，生产队分的馍留半个给抓口，剩下半个嚼成面糊喂给妮。在一次生产队批斗会上，刘汉站在会上耷拉着头，底下的社员哄哄笑笑，抓口携住妹妹一个劲的哭。头天晚上在地里扒公家的菜疙瘩被其他社员发现了，队长一个劲的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割尾巴，学大寨，会一直开到和黑，老汉认了错，按了手印才抱着妮牵着抓口回家。抓口掀开锅给他爹抓了个菜疙瘩递给他，刘汉没吃就携住妮睡了，抓口坐到门挡板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和银河一直到五更。

        刘汉就这样拉巴着两个孩子摸着日子终于熬过来了，这一年，生产队散了大伙，刘汉一家分到四亩半炕地。抓口也是个大劳力了，妮也能赶猪了，爷仨终于能吃上一顿红薯干子面的饱饭了。抓口很能干，把自己的地收拾的板板正正的，红薯苗长的滋棱棱的，看着一地绿茵茵的苗子，抓口想成家了，他盼望着身边有个女人在地里拔草，他盼望着回家后看到自己的女人围着锅台转，他盼望着晚上女人给铺着床，打着洗脚水。可是，爷仨也只是能吃饱饭，要娶媳妇，还得加劲再干两年。妮也很懂事，天天光着脚在地头上割草，渴了，就喝两口沟里面的水，看着太阳地儿，背着草赶紧回家做饭，做完饭就站在篱笆院墙里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半大小子携着书包，边走边打闹的从自家经过放学回家。妮知道，女娃不兴上学，家里也没有钱去上学。

        这年冬天，天很冷，都快冬至了，也没有飘一片雪，各家各户都缩在厨屋里，大路上一整天不见一个人，北风刮的呼呼的，打着旋儿，像一把把带刺的尖刀割着屋子的土墙。新糊的窗户经不起大风，直接吹得里墙上糊着的毛主席像哗哗的响。一天到晚太阳没有一点热气，冻干了的树干像脆秸秆一样咔嚓咔嚓的掉落到枯兮兮的大地上。小麦还没长芽刘汉就被大队抽走去挖河，这几年年年挖河，一挖就是整个冬天，过了冬至才能回来。兄妹俩蜷缩在灶窝里，抓口冷的把头缩进锅壳廊，妮借了隔壁冬瓜的一年级的书用舌头舔着念。半下午的时候，队长和会计携把住怀，像狗撵兔子似的直往抓口家里跑，还没进家院，就“抓口、抓口”的喊。抓口听到有人喊，以为是爹回来了，踏拉着靴就往外跑，一看只有队长和会计，没看见爹，忙问：“俺爹啦？你们挖河回来了？”，“你说这河挖的都收尾了，恁爹他......”，会计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上来话了。抓口瞪着眼看队长，“队长，俺爹咋了？”，“恁爹他......，唉，快跟我走吧。”队长说着就拽住抓口往外走。妮一看不对劲，站在厨屋门口“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抓口回过头来，“妮，你自己先搁家里等着，等我跟咱爹回来。”

        一路上，抓口的心揪的惶惶得，队长和会计也不说清，只说“没啥大事”，仨人骑两辆黑洋车，会计带着抓口，一直骑到冷清明。到河地一下车，抓口就喊：“爹，爹，你该哪类？”队长领着抓口进了一个草庵子，抓口一进去一下扑跪到正躺在泥地上的刘汉边上，掀开几个破絮被褥，看到自己的爹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声“爹啊......”震撼到整个大河，随着冰冻的河堤向遥远的冰河扩散。抓口不相信爹年年挖河，却累垮在了河堤上，抓口清楚，爷仨没有谁，也不能没有爹，抓口没想到，临挖河走爹给买的半袋杂面一直不舍开口等爹回来再吃，抓口知道，妮还在家等着爹。

        “这咋回事？咋回事？我跟会计临走的时候刘汉还能‘哼哼’呢，怎么就......”，队长像发疯了似的咆哮着队里面的人。“你们......你们这些种，都咋咋给我照顾的？啊？我不说你们也不去找个先生？我们临走还有气......”，会计呜嘟嘟的，脸都变黑了。

        刘汉没能撑到抓口来，昨天县里的干部刚验收完河道，全队劳力正准备收家伙撤队回家，一个劳力大喊，“河里一条大鲶鱼，看，快看，好大的家伙，保证有十来斤。”，“咦，乖乖，我还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家伙，乌抖抖的”，另一个劳力咂着嘴说。大家开始看着大鱼在浅洼的边上吐着沫子，谁也不敢下去抓，都知道，刚挖好的河床不瓷实，再说，河里漂着白哗哗的冰，这么冷的河水，抓条鲶鱼划不来，还不一定抓得着呢，大家看着鲶鱼的乌光发亮的背纷纷议论着。谁也没有注意，刘汉沿着河床弯着身子，走到鲶鱼对面，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猛扑扎到河里，两手死死掐住鲶鱼，刘汉心想，这下不用发愁过冬至了，妮最喜欢吃鱼，正好今天就回家，这鱼够俺爷仨吃好几顿呢。可是，这鱼实在太大了，像拒绝上套的牛犊一样，尾巴甩的打着冰面啪啪的响，刘汉不能让它从手里蹿跑，胳膊上的青筋绷的紧紧的，岸上的劳力有的捋起袖子准备接力，有的大喊“刘汉，打他的头，抠住鳃！”，有的眼红道：“刘汉，你别逞能了，你别上不来了。”冰冷的河水刺进刘汉的骨髓，他已感觉不到身子以下的两条腿在哪里，他想往外走，死死的抠住鱼鳃，他立在那里，抖动着身子，他没有感觉到，河底的淤泥已淹没了膝盖，淹到了腰。大家一看不对劲，都慌了，队长一个劲的喊“刘汉！刘汉！快把鱼撒手，赶快上来，刘汉！刘汉！”。队长让两个人下去，两个人刚走到河沿，河床立马塌了一大块，两人愣住了。“快去把板车上的绳子解下来，快！”会计在一旁喊着。刘汉仍立在那里，背对着大家，喊不出话来，冰水已没到胸口，他已感觉不到。

        “快！快点！把绳打个接口，套住他，把它拉上来，快！”队长撕着嗓子的喊，几个劳力连着把绳子扔了好几次，才套住刘汉，十来个劳力一起拉，终于将刘汉从淤泥里拔出来。“点上火，把庵子拆了烧，大大的火，快抬过来，赶紧让他烤火。”会计一边吼着，一边慌的连划几十根火柴才把火燃起来，几个劳力把所有的破被子都拿出来，捂上。一直到天黑，刘汉直愣愣的躺在火堆旁。会计跪在地上趴到刘汉的胸口上，队长急得直跳，“会计！会计！还有心跳吧？恁都可别吓我！”“我好像听到’哼哼’两声”，会计说。“再烤！再烤！”队长跺着脚喊道。

        所有的劳力谷堆在一起，有的小声的嘀咕着，有的一言不发。直到半夜，刘汉还没醒来， 队长破着嗓子没了主意，吼道“会计！到底咋弄？”会计哭着腔说：“去喊抓口吧，我觉得还有气”。“那咱俩快走，你们几个人都给我好好看着火，被子捂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