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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第二十三章

《红房子》第二十三章

作者: 凡省 | 来源:发表于2021-01-14 08:28 被阅读0次

    连夜我就坐了火车。

    春运的火车你坐过没有?要是坐过,都不用我多说吧?能买上票就不错了,不要指望有个座位或者站得端端的没有人挤。我一向是买站票的时候,不站在车厢的过道里,而是去两截车厢连接处那个抽烟的地方。那地方眼宽人少,抽烟也方便,不至于像在车厢里,把眼睛闭上,耳朵里仍是聒声不绝,鼻子里也是异味充斥。但特殊时期,人说是见缝插针都不为过吧?我像打太极一样,身子要保证不碰了别人,脚要尽量不踩谁的行李。等挪到了车门上嵌的那块玻璃窗下面,身上早已经出了汗。玻璃上起的雾慢慢地厚起来,就有零星的水珠子往下滚,滚过的地方长短粗细像一根筷子。我从身上掏了些纸,在玻璃上擦出了一本书那么大一块,就看见了万家灯火匀着速度缓缓地往后退。时不时地,一疙瘩火光在村庄上空炸开,“哗啦”一下开出一朵花来。

    从医院回来到红房子的时候,童曼瑶已经把东西给我收拾好了。她抱着我的书包,在床上坐得好好的,我一进门,却开始哭起来。灯也没有开,估计是坐了很久了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的眼泪流起来就那么快,而要想把她哄住,却又是那么难。我没有跟她说话,坐在窗台上,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房子里,一会亮了一会又暗了。一根烟抽完,她还是哭着,但声音轻了一些。我掏出第二根正准备点,她开口了,说:少抽点,当是啥好东西?我就把烟收了,听见她扯了些卫生纸,把鼻子擤了,说:晚上几点的车?我看了她一眼,她白白的脸轮廓明显,但身子看不清。我说:九点半么。她站了起来,说:还是那一趟慢车?我说:啊,4945,职工通勤车。她走到门口,开了灯,看着我,说:没有座位吧?我说:啊。她从床底下抽出个折叠小板凳,说:那你把这拿上,随便捡个小地方就能坐。

    我应了声,起身过去接她手里的小板凳,她却将手缩回去了。看着我眼皮子往上翻,说:玉梅的事办完了?我把她瞪过来的眼睛接住,说:完了。她叹一口气,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呀!我说:我是铁打的,我不管?气得又点了一根烟。她看着我把烟点了,我故意不再看她,转了身看窗外,窗外的树叶子都掉光了,像人脱了衣服一样赤裸裸地站着。她又说:你不嫌人家笑话吗?声音明显高了。我声音比她还高,说:啥事嘛,就害怕人笑话?我是违法乱纪了?偷鸡摸狗了?她又有了哭声,说:你不嫌人笑话,我嫌哩!说完就嘤嘤地哭声高起来。我再不想理她,只是狠狠地抽烟。

    我这个人就是这。我要是做了错事,你哭你闹,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绝对只是给你回话,点头哈腰,脸都不红一下。但我要是有理,那不好意思,我不吃你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也亏她童曼瑶是我媳妇,不然我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转身就走了。她哭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像准备好一样,大声说:你抱着人家从宿舍往出走,像个啥样子嘛!你让那么多的人看见了,心里都咋想哩嘛!你只顾人家的死活,那我的脸面哩?!知道的人说你俩是好朋友,上下级,那不知道的人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之间有啥哩!你皓子要是没有媳妇,你爱抱谁抱谁,想咋样抱就咋样抱,我只当是看个热闹!但你皓子是有媳妇的人,你媳妇就是我!我正想反驳她,嘴里的烟使大劲吸了一口,却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猛得把我手烫了。针扎一样很疼,黑暗里我手抖了一下,但我克制住了,不想让她看见我有幅度大一点的动作。她接着说:人家玉梅没有男人吗?不至于客房部几十个女娃有个啥事都是你管吧?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童曼瑶说这句话,我很不爱听。什么叫我给她留点脸?我本来就不高兴,她还在步步紧逼着,我几乎要忍不住,想朝她吼几句。但我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它明白我这一开口,战争便一触即发,它不听我使唤地在我大腿上拧了一下。我知道它是好意,就继续忍。童曼瑶缓了一会,叹了口气,声音低了,说:唉,玉梅也可怜,但她咋能把娃撂了呢,真是可怜人必有可恨处。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咋了,突然就回了头,吼道:行了!她一下子怔住了,再不哭,看着我,不敢说话。我俩就这样相互把对方盯着,盯了很长时间。我本来想说她,说都是女人,她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但我没有说,我实在对她温柔不起来了。

    最终是她将头撇向了一边,不再看我,说:你走吧。把书包拿起来,朝我跟前的床角挪了挪。接着说:晚了公交车就不好坐了,你过去还要排队进站哩。话说得轻柔,像个贤妻良母。说着起身弯腰一一把地上的卫生纸捡了。我走过去拿了书包,抡大锤一样,甩到了一边肩上,走到门口了,心里说:只要人家不怨我,我哪怕口气软一点,也无所谓。就站住了,说:再不要生气了,回去了好好过年。童曼瑶站的很端,卫生纸还在手里捏着,似乎又哽咽起来。她身子好像往前倾了一下,或许是想过来抱我吧。我感觉到了,但我没有心情跟她做亲密的动作,就下了楼。

    童曼瑶“噔噔噔”地跟下来,在后面喊,说:你把板凳拿上嘛!我没有回头,只是走。

    火车要走的路,有四十公里吧,但颠簸了一个半小时,才晃晃悠悠地停下来。临停了,刹车的声音刺耳地响着。我看见列车员很早就开始往过走,一路走一路喊着:再不要睡了啊,都起来了,渭南到了,渭南到了啊。大多数人都是睁了睁眼,只把脚收了收。有人就开始收拾行李,男人穿鞋,女人整理头发,当下车厢里乱起来。我听见喊,才说要看,玻璃外却就有了两个通红的大字,放着明晃晃的光。我急忙把书包背成了双肩,背成双肩了好走路。列车员走过来,看着脚底下用行李当枕头还在睡着的人,说:来来来,让一下,挡到这儿我咋开门呀。人不情愿地起来,人起来了,行李还在地上,用脚踢到了一边。

    下了车寒气逼人,人都缩了脖子拉着行李箱“轰隆轰隆”地走。心急的人三步并作两步,斜着身子在人群里穿插,螃蟹一样横着走路,迎向出站口黑压压的探头探脑的队伍。我用手使劲在脸上搓了搓,把书包的背带捋了一遍,肩膀便舒服了一些。迈开步子,也朝出站口走去。

    十一点自然就没有了班车,但有拼坐的面包车,专门在夜里拉人,其实就是黑车。司机们先是在一块扎堆抽烟,看见出站口有人涌出来,立即往过跑,裤带环上挂的钥匙链就“哗啦啦”地响。围上来争着抢着说:到哪去到哪去?这个说:我车上还差一位!那个说:再来俩人我就发车!有的甚至就伸手过来接人的行李,问到哪去,乘客一说目的地,不是一个地方,司机马上转身去问下一个人,慌得那个人追着喊:欸,我的包,我的包。有几个没有抢到人的,看我走过来,问我,我没有搭话,走到那几个车跟前,眼睛去瞅面包车前风挡下放的纸板。纸板都是一本书大小,上面的字也都是毛笔蘸得红漆写的。看见有写‘华州’两个字的,便上了车。

    从310国道上下来,还要再走五里路。路都是土路,多有一尺深的车辙,一处深了,一处浅了,又一处断了。农民的日子可怜,等不及天晴路干,就要出门。这个时候,路都上了冻,隔着鞋底,我还是觉得着脚处干硬而冰凉。路两边的各家各户,门檐下都挂了灯笼,里面的灯泡亮着,朦朦胧胧地摇在风里。黑夜里,人尤其喜欢灯光,我也一样,甚至我感觉到灯笼发出来的光是有温度的。我心里说:挨着国道的村子,到底还是能繁华些。正走着,一群小娃从巷道里跑出来,你追我赶,有一个跑在我前面,穿的开裆裤,屁股蛋子上泛着从灯笼上借来的红光,大小正像两只苹果。也不避生人,就在我不到一丈远,相互撂擦炮,撂过了,嘴里“呜呜哇哇”地喊一声,捂了耳朵,撒腿就跑。一股鞭炮响过的火药味飘过来,就感觉年扑面来了。

    过了第一个村子就是直直的一条路,端往北。我隐约能看见路两边的地里,多数啥都没有种,都是被旋耕机翻起来的新土,像被罗儿过了一遍一样,细密得针眼不透。这都是等着种土豆的地。懒人或者家里没有劳力的,种的是麦。麦无论是种还是收,都不费人,有机器。我一时想起临走那天早上,母亲和我在地里起土豆苗,总是爱训我,就有些想笑。忽然一颗流星在天边落下去,我看了一眼天,才觉得农村天上的星星明显比城里多。难道天不是一片天吗?又或许是没有路灯的原因吧,天越黑,就越发使得星星耀眼,密密麻麻地镶在天上一样。又像眼睛,会眨,扑闪扑闪,一明一灭地失了方位,仔细看时却不见了。

    走着走着就热了,脊背出了汗,秋衣湿湿的粘到身上。觉不出脸上流汗,但拿手在额头上一抹,手掌上就都是水,好像是手掌在水面上挨了一下一样。脚再也感觉不到冷,暖和地胜过穿着母亲做的棉鞋。我们村是没有别村的热闹,没有明火亮焰,也没有锣声鼓点,只几只狗卧在门背后一唱一和地吠,我的脚步一近,却噤了声。狗还讲究看门护院呢,都没有我的胆子大。偶尔几家亮着灯的,那是些年轻人扎了堆吃烟划拳喝酒。这时候,我就看见我家那两扇合起来参差不齐的木门了。

    农村不像城里,用手指头在门上轻轻地敲,户主是听不见的。院子长再加上干了一天农活,睡觉自然就死。我拿起吊在门上用来锁门的铁环,“咚咚咚”地叩。眼睛透过门缝往进瞄时,炕上的灯就亮了。母亲开了院里的灯,站在堂屋的二门子下面,她披了棉袄,用手提了没有松紧的秋裤,问:谁呀!我把声音压下来,不吵着人,但又要让母亲听见,我说:妈,我!

    母亲走过来,她在昏暗的灯下面像老太婆一样,一走一顿。她用劲把门闩往出抽,门闩就“咯吱咯吱”地响。她说:咋这个时候才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吧?我进了门,再叫声“妈”,回答她的话,说:下午才放的假嘛。看见她的棉袄一边肩膀快要掉了,用手扶了扶,说:走走走,你赶紧走,外面冷的很,我关门。

    我关了门,照旧把门闩闩上,又在门闩下顶了一根棍,把棍底踢了两脚。转过身却就看见母亲已穿了裤子,推开灶房的门,拉了灯,说:这个时候了,叫我给你弄些饭。我说:不吃了不吃了,都啥时候了,我不饿。母亲把锅盖往开揭,抬起头就恼了,说:哄谁哩,你不饿?到了自家屋里你还害啥羞脸子?你不吃我晚上就睡不着!我知道犟不过她,说:哎呀,你不用麻烦了,我吃个馍就行了。站在了灯底下,母亲看见我脸上有伤,手就伸过来要摸,说:脸咋了?我猛然想起中午的事,愣了愣,顺口说:脸冻了。她不相信,说:看着不像么。又要过来仔细地看。我急忙弯下腰,坐在灶火口,说:那我烧火吧。母亲把我身子扳了扳,说:起来起来,靠你烧火,我饭做到明天早上去了。我笑了笑。母亲便往锅里添水,说:我娃可怜的,都到城里了,还冻脸啊?我又笑了笑,她接着说:出门低三分哩,你一天在外面注意些。我说:啊。她添完水便蹴到了灶台前点火。

    将火点着,母亲说:妈给你下些挂面。我说:哎呀,真的不用麻烦了!母亲却瞪了眼,说:跟你妈还客气哩!我娃从远地方回来了,我能让我娃冰锅冷灶地吃干馍?去去去,洗手去,我一把柴的事情。

    到房子把祖父问候了回来,看见苞谷芯子被母亲的手一把一把地送到灶膛里,灶房就热起来。她把炉膛盖子盖上,用铁丝伸到膛底一勾,火就旺得“呼呼”地响,像是起了一阵风。我才跟母亲说了一会话,锅盖下面的蒸汽就冒出来,“嘶嘶”地画出个圆,把锅盖就罩住了。母亲起身揭了锅盖下面,说:离远,离远,小心锅盖上的汽馏水把你烫了。我看她下面,便到灶台前添柴,母亲盖了锅盖扬手说:起来起来,你烧火我的面就粘到锅里了。

    我端着面“吸溜吸溜”地吃,母亲就笑了,说:嘴硬的很,还不饿,不饿你不要吃嘛!我衔了面在嘴里,对着她笑,说:香很!故意吃得很大声。她把案上的臊子端过来,说:来来来,给你多调上些。我端着碗把身子扭过去,说:不用不用,够了够了。母亲却去筷子笼里取了双筷子,把碗斜着,将臊子全拨到了我的碗里。说:再搅一下,再搅一下,臊子多了吃起来香。

    饭吃毕母亲就把我手里的碗夺了去,在盆里涮洗。边洗边说:在外面干事情就是不容易啊,眼看都到年跟前了才放你们回来。我说:啊,现在单位都是这样子,还有到三十才放假的哩!母亲说:哎呀呀,那还放啥假哩,就跟没有放一样嘛。她洗完了碗端了盆去倒水,说:去把锅里的面汤舀上把脚一洗,走了一天的路了。我说:面汤恁稠的咋洗嘛?她说:稠了洗上才美哩。

    收拾完了母亲说:走,跟我睡到炕上走,刚才一烧,这会肯定烫得烙人哩。我说:我不冷,我睡西边房子就行了。母亲说:这么冷的,你还不睡炕上,你是嫌跟我睡到一块是害怪还是咋?我说:怪啥哩,不怪不怪,你起来的早,我要睡懒觉哩!我这么一说,她就不再坚持,却又要去开灶房的门,说:那叫我给你灌个暖水瓶。我说:灌的暖水瓶干啥呀,有电褥子哩。她说:电褥子开了还得半天哩!暖水瓶放进去就热了。

    这一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觉当然眼睛要闭吧,但我不敢闭,闭上了心就跳得很快,始终是白天里的许多画面重播着。房间里明明是静悄悄的,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一板一眼,但只要把眼睛闭上,就感觉轰隆隆得有声,就好像是拿掏耳勺在耳朵里掏一样,而且动作幅度很快。后来我就大睁着眼睛,去寻能看见的东西。泛着白的墙上,隐约能看见有几道歪歪扭扭的黑线,线像树股的样子,有分叉,那是地基塌陷裂开的缝。我看着看着,就感觉那些缝隙在动,好像是在持续地往开裂一样。又好像粗了细,细了粗地在变化着。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都是幻觉。幻觉后来一直伴我入眠,很多人在我面前站着,没有男人,只有女人,她们都对我痴痴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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