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渡船
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一秒穿越回你的童年?
我是在渡船上。
从镇上过河回老家,过摆渡船的时候,有个老太太笑眯眯的看着我笑,很是慈祥。我回应着她,向她微笑。
她说,你是xxx家的丫头吧?
我点点头。
她继续说,都长这么大个丫头了。
不知为什么,她这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秒变成了小孩子。仿佛她的声音有魔力,让人一下子从高大变成矮小。彼时我正牵着先生的手,但是我似乎觉得,我是牵着爸爸或者妈妈的手,在别人包围的眼光里,局促不安的等着他们吩咐我,要怎么样称呼对面跟我说话的那个人。
我真的不认识ta(们)。
这样的场景,是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的。
镇在江的一边,家在江的另一边。象《边城》里摆渡的翠翠一样,我们的江边也有摆渡的船。十里八乡的,这里只有一个码头,逢赶集日,四面八方的人们便向着这个渡口汇集,于是,渡船成了人们一个临时的聚集地,成了一个社交的场所,新闻的收集和发散地。
从踏上那方小小的船舷开始,人们的眼光就开始象机枪一样四处扫射,看有没有熟识的人。船舱里总是热闹纷纷,打招呼的,寒喧的,家长里短,说不完道不尽。我总是牵着爸妈的衣角,微低了头,害怕碰见熟人。
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害怕碰见,就越是会碰见。认识父母的人总是比我想象中多,而他们的眼睛,总会很快注意到不声不响的我,会热情的询问我的一些情况,然后,爸妈总会笑意盈盈的把我推向前,说,丫头,叫表叔(之类的)。
我会仔细观察那个人,看出他眼里的笑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会低低的叫一声,或者腼腆的笑一笑。
爸妈总会跟人解释,这孩子,害羞。
对方会大度的笑笑,一点不以为意,甚至还会夸我乖。
我在心里腹腓,谁害羞,害羞个鬼,谁乖,乖个鬼。
02 丫头
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叫我丫头,在大庭广众之下。
是的,我的小名叫丫头。
丫头两个字,本来是对女孩儿的通称,比如哪家生了一个小孩,人家问,生了个什么呀?会回答,生了个丫头。
可是在我这里,丫头变成了我的名字,不仅仅因为我是个丫头。所以,通常别人问我你是不是xxx家的丫头,不是指我是不是xxx的女孩儿,而是特指我是xxx家的xx。
据说,我小时候很丫。丫在川东话里,就是很好哭、很闹、很作的意思。有一次,大舅来我家作客,看见我很丫,于是干脆给我取名字叫着丫头。
看来,“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真的是至理名言。我为我的“作”付出了代价,于是,我一聪明伶俐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被如此粗暴的叫了这么难听一个名字。
丫头两个字,在最起初,相当于是丫环,后来变成专指女孩儿,再后来,变成男人对他喜欢的女人或者女儿的爱称,满满的宠溺和亲昵,听的人心头暖融融的,甜到骨子里。只有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引不起一丝涟漪,面上也会毫无表情变化。因为她就是我的名字。不论叫我的人用什么语气叫我,都跟叫张三与李四无异。
在我稍明事理后,我很不喜欢我的这个名字。但是没办法,认识我父母的人,都知道我就叫这个名字。我的父母向别人介绍我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于是,每逢这时候,我就不想说话,不想搭理人。
但是没想到,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从此,我越发的被广为人知,人们口中再说到我的时候,会加上形容词。我变成了xxx家那个文静爱笑的丫头。
唉,也许就象穷人家的孩子会取名富贵一样,有了丫头这个名字,我可能就不会丫了吧。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我还是希望有人能记住我大名。
可惜不能。这么多年,只要回老家来,逢着比我年长的,冲口而出的总是“丫头”二字。不过,现在不反感了,倍感亲切。
其实,在当时,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在赶集日出门去镇上,一路上都会有在田间地角忙作的人亲热地叫我丫头,总会在船上碰到我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笑盈盈叫我丫头的人,总会有人带着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遗撼的口吻说,丫头长这么大个丫头了。
仿佛,我永远是那个小不点,才是正常的。才对得起丫头这个名字。
但是,江那边的镇上,有我未知的世界在诱惑着我,他们的吸引力,大过了我被叫做丫头的羞赧。
03 舒服街
镇上总是热闹的。小小一条正街,总是挤满了来赶集的人。卖东西的,买东西的,挤挤攘攘。
父母摆着缝纫摊,在供销社门口,小小一块地儿,一缝纫机,一案台,总是忙不赢。我偶尔会被吩咐提着婆婆攒下来的鸡蛋去农贸市场那里卖。那里卖东西的人可真多,他们吆喝的声音好大,可是我喊不出来,那些字卡在我喉管处,冲破不了那道关口。
我可怜巴巴的站在那里,害怕碰见熟人。心里又很着急,恨不得马上把鸡蛋全部塞在一个人手里,好撒丫跑去看小人书。有时候我也会拿着借的画本,蹲在如织的人群里,聚精会神的看,忘记掉那些等着我把它们卖掉的鸡蛋。也许是我的与众不同打动了人,总会有好心的吃着国家商品粮的城里人,笑眯眯的买走我的鸡蛋。
碰上有文化的,还会问我几岁,上学没有,看的什么画本,鼓励我要好好读书。这时候,我会笑得很开心,给他们比船上那些熟人更多的笑。
大多数时候,我是不必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琐事操心的。我会被允许在一个远房亲戚的画本摊前帮着守摊,同时被允许可以看画本。我象是一个在沙漠里行了很久的人见到绿洲一样,如饥似渴的把他家摊上的小人书都看了一个遍。
原来,外面的世界,不仅只有这一江之隔的繁华的镇上。只是,只这镇上,也似乎是我遥不可及的地方。
镇上有一条街,是我很喜欢的一条街,在主街的背后,全是木板房,地上铺着青石板,叫舒服街。每次去镇上,我都会在这条街走一走,发挥很多的想像。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位叫戴望舒的人,写了一首叫《雨巷》的诗。
小街给我的感觉总是宁静的。门口坐着的老奶奶,和她脚边懒懒的老狗。有一个类似现在的书店的地方,卖着我买不起也不认识的书。我怯怯的从他门前走过,渴慕的眼神望进去,戴着眼镜的账房先生,犀利的眼神便会刺过来,我吓得一激灵,逃也似的赶忙跑开。
下雨的时候,从街这头走,总会抬起头,想象从对面拐角,会出来谁?是小人书里的仙女吗?
舒服街,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舒服。哪怕只是从这条街上走一走。
记忆中,仿佛有某一家的门前,栽着好看的凤仙花。
04 凤仙花
凤仙花,是指甲花的学名。
不知是从什么渠道知道指甲花学名是凤仙花的。但自从看了画本《知音》,知道了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我便很喜欢指甲花叫凤仙花。
凤仙两个字,看着就很美。很仙。
我们家门前也有几株。夏天的时候,开得红艳艳的。漫长的夏日午后,我和小姐妹们总会摘了指甲花来,和着明矾一起捣碎了,包在指甲上,然后一个个象淑女一样规矩的坐着,张开十指,生怕那些捣碎了的花瓣儿从指甲上掉下来。这样子静静的又满怀期待的等着,时不时却又会心急的拔开一个看一看指甲到底有没有被染红。
这是一个比耐心的过程。而我似乎总是比她们心急,我总是不停地拔开一个又一个看,结果,我的指甲总没有她们的红。
这事总会让我很懊恼。后来读到《红楼梦》里,发现,原来她们也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而晴雯的指甲总是很长,她的指甲总是最红,心里就想,象她这样一个性急的人,为了美,可真是够能忍耐的了。
说到底,还是刘嘉玲那句至理名言: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所以,晴雯只能是美女人,而我,注定是懒女人。
这次回去,大舅母门前有一丛指甲花开得正艳。我摘了几片,用手指揉搓了就贴在指甲上,张着双手给她们看,她们都笑我象个小孩子。
是呀,从渡船上那个老太太的那声丫头起,我的身体和心灵,早已变回了小时候的丫头。
小一辈的从城里回去的孩子们,围着我的手指看,有好奇有不屑。是呀,他们怎么会想到,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一个指甲花,就够我们向往很久,鼓捣很久,并且乐此不疲。
这一天正是六月一日,因为忽发大事,哀乐声声入耳,孩子们并不能过他们的节日。我把自己变回小时候,只想在这一天,也如小时候一样,和他们现在一样,对悲痛,浅尝即止。
05 六一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一个专门给孩子的节日,是在六月一号。
也是在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我的生日,是在六一。
这么美好的日子,我的父母,他们不知道。
所以,为什么我一直长不大,是因为我生在一个长不大的日子;所以,我为什么要叫做丫头,是因为我真的永远都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记忆中,有过过儿童节吗?
有过的,那是在小学了吧,我有幸被选中参加区里的的儿童节庆祝活动。那一天,应该是紧张大于欣喜吧。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么重大的活动,根据我大场面一定会怯场的定律,我一定会紧张得几天睡不着觉。
我其实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孩子。我肯定是在前几天就在脑海里描摹了无数个活动庆典的画面,想象了无数个场景,我该有怎么样的表情,怎么样的动作,如果有人问我问题,我该用什么的礼仪回答人家,甚至人家要问的问题我也想到了,我也想好了要怎么措词。
也许是想得太完美,那天的活动让我深感失望。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区公所前的大街上,排成两列,手里摇着塑料花,喊一些口号。活动持续了好一阵,可我一点提不起兴致,活动完全与我无关。我唯一惦记的,就是活动结束后的动画片。
动画片是什么东西呢?我从来没看到过。是和画本上画的画一样的吗?它应该是会动的吧?象我们平时看到的坝坝电影那样吗?
我的思想开了小差,活动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好不容易随着人流挤进电影院(不过我现在也还是怀疑那是不是电影院?那时候有电影院吗?我到底是在一个什么场景里看的那场动画片?好疑惑!),终于看到了想象中的动!画!片!
也许是想象得太用力,也许是看得太用心,我现在已不记得到底看的什么名字的动画片。因为很短,短到我还没完全收回思绪,它就已经放完了。是一个关于小老鼠的片子,情节已完全不记得,却有一句歌词样的台词,这么多年来,不时的会在脑海里回旋。
仿佛是一只猫,还是别的动物,指着一个箱子唱道:“箱子,箱子里面,有个老鼠洞。”
06 嗨,丫头,好久不见
这句台词如此清晰,让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出错。
直到我站在曾经的舒服街上,看到墙上那个门牌。
转过那条街,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些旧木房,看不到那条青石板路,取而代之的是新修的楼房,我正慨叹,应该保留那些古老的东西,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书铺巷”三个字。
我不由凑前去,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忽然间,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我一直以为,那条街给我的感觉如此的舒服,是因为那条街的名字叫做舒服街,却原来,是我自己给它更了名。
那条街总是很宁静,散发出浓浓的文艺味,原来,她的名字叫做书铺街。当年,这条街一定是最有文化的街吧,她应该有着很多书铺,是一条贩卖文化的街道。
到底是谁的发音,把书铺,读成了舒服?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心,把书铺当作了舒服?
我站在街这头,望着街那头的转角,希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瘦瘦的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的女孩儿,转出来对着我调皮的一笑。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在时空的转角处,我要摸摸你的头,好好的和你聊聊从前,再说一句,一定要说一句:
嗨,丫头,好久不见!
你会如何寒喧于我?
我想,鬼马的你一定会反问我:
你每天都在做什么?怎么回忆我?笑着,还是沉默着?
也许,我会更加鬼马的笑回你: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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