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想象自己在陌生人眼中的样子,站立、坐卧、言谈,以及或真诚、或敷衍时流露出的各类表情,究竟是讨人欢喜,还是令人憎恶。我渴望在人前树立一个清晰直观的形象,即便这个形象能够被明眼人事后轻松窥破,知道我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怂包,内心其实充满着羞怯与软弱。但起码当时,它的效用显而易见,让我如同戴着一张傩戏里威严的面具,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
这种装腔作势的心态,在随着我年龄增长,逐步沦为普罗众生中平庸的一员后,变得愈发严重,我学在不同的社交场合,恰如其分的扮演和伪装。比如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个世故老练、谦逊沉稳的大好青年。
然而这一切,都在列车门缓缓打开的警报声中轰然坍塌,直至我的迟疑,遭到身后急切下车的乘客推搡,被迫挤入喧嚣攒动的人群中茫然四顾时,依然无比惊惶。
“我在南1出口的电子屏下面,你一出站就能看到我。”
我将手机贴近耳边,再次确认她几分钟前语音消息的内容。
“没有看见南1,只有南2出口。”我望着头顶的指示牌,无奈的回复她。
“那你就跟着大家走,我能找到你。”她那好听的声音里多了些笃定。
我拎起脚边的行李,如同被湍急水流乘载的扁舟,丝毫没有停滞的向出口漂去。
这是我从未达到过的远方。这座城市所有令人憧憬的景点和她的样子,在此前都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想象里,从我摁下购票按钮的那刻,到现在抬脚走的每一步路,都显得极不真实,恍如梦境。
南1和南2果然不是同一个出口,我站在硕大的显示屏下哑然失笑,屏幕上跳动的车次信息,让我们几个离得最近的人,身上来回闪烁着红黄色的亮光。
“你到底在哪呀?”她打来电话:“我怎么没看见你啊!”
我笑出声来:“我就在南2出口的显示屏下面啊,我背后是地铁入口,哦,还有’国庆’。”
“国庆?”她很诧异我对身边地标描述的逻辑。
“嗯,就是花卉啊,摆了好大一个’国庆’。”
“你不要动,等着我来找你! ”
她骗了我,之前她说一定可以凭借照片里的样子认出我,但事实上是我先发现了她。
她穿着一身黑色长裙,身材婀娜,右肩上挎着一只猫头鹰造型的小巧皮包,安静歇息在她纤细的腰间。握在手中的电话插着耳机线,听筒一端被她散发着光泽的长发盖住,在头顶换气扇的凉风里,像绸缎一样柔软。
如果是电视里的桥段,我应该伫立不动,继续躲在远处偷偷打量,直到乘客慢慢殆尽,她露出急切和慌张的神色时,我再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用胸口承接她埋怨的一拳。
但我实在控制不住,几乎是本能的冲她挥手,喊出一声“嘿”,然后穿过人群,艰难的向她靠近。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似乎有热度一般,让我浑身温暖。等我完全走到她面前时,她突然绽出笑容,这是我一生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动人笑容之一,令我瞬间沉醉,但同时又充满不解。
她轻松的用手肘压住我的肩膀,说道:“果然是硬伤。”
我的心倏然下沉。
这实在不像是个浪漫故事的开头。
二
我和美娜是在一个学英语的APP上认识的。具体的日期,我已经遗忘,但能够相信的是那天一定也很平常,就像我之前浑噩度过的所有日子一样毫无新意。仅有的区别,是当时我自虐般看完了朋友圈里的各种动态,正陷入某种极端难受的情绪里无法解脱。
网络上对这种状态有句很精准的描述,叫持续性混吃等死,间歇性踌躇满志。大家对生活的热情和炫耀,以及对自我的追求与装逼,都让我深深愧疚,觉得自己必须要学点或者做点什么,避免与优秀如他们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仔细琢磨即将进步的方向,最好门槛低,不需要购买任何器材,学钢琴画画什么的固然好,能压倒一大批那些廉价的爱好,但问题是我也没钱去昂贵。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学英语,好歹从初中到大学,都曾系统的学过,捡起来会比较容易,而且划算又不显低端。尽管我心里清楚,以我的条件,不管现在还是未来都很难走出国门,能用到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在应用市场认真挑选了一款APP,从下载到注册的几分钟时间里,我的热血正好沸腾到顶峰,以至于界面上醒目而又充满煽动力的广告词,毫不费劲的撩拨到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支付了报名费。
我很快被拉入到一个群组里,一个使用黑框眼镜的长发卡通女孩头像的陌生人,在群里欢迎大家,介绍自己是这个虚拟班级的老师,然后要求自行组成四人小组,相互监督与鼓励。
这样,我在成员列表里发现了她。
我至今都无法确切形容初见她照片时的感受,这个端坐西餐桌前,穿着细条蓝白色衬衫,微笑望着镜头的姑娘,散发着一种令人倾心的娴静与美好,高挺鼻梁上的眼镜丝毫没有遮挡住她眉眼的秀丽,相反多出几分书卷和文艺的气息。她扬起嘴角,露出扇贝般牙齿的明媚笑容,宛如清晨浸透薄纱窗帘,洒在床单上的阳光。
我摁下添加好友的申请,这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剧烈的心跳,等接收到她同意的消息时,几乎快要破体而出。
使用文字聊天的好处,是你有充足的时间去掩盖自身的紧张,我庆幸如果是面对面的搭话,我的语无伦次和手足无措,将会是多么窘迫与难堪。
她对我组队意愿的回复,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和真诚,说实在不好意思,已经有人加了她,现在小组人数够了。
正当我的失落无以复加,甚至对那三个行动迅速的同学咬牙切齿时,她发送给我一条语音消息,说咱们可以一起啊,多一个人又不会怎样。
我欣然答应,欢愉的心情衍生出从未有过的大度和包容,我甚至丝毫不介意小组里另外两个男生的不满,但我也尽量显得绅士而低调,一言不发。
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用尽各种办法诱使她发语音,并且开始无比讨厌文字。
三
我时常唏嘘现代社会便利交通的不可思议,就像我和她很多次聊天里,对彼此间犹如天堑的距离兴叹,觉得此生永远没有契机见面,但真正作出决定后,却能在仅有的七个小时里,穿越一千多公里,最终与她握着同一根扶手,在地铁车厢里相互而立。
她的脸庞清晰而又生动的在我眼前,跟照片受限像素呈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能看许多微小的细节,比如她之前跟我抱怨气候不适应,额头上冒起的几粒细小的痘痘,能看到她睫毛纤长浓密,带着好看的弧度在轻轻抖动,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像有灵魂一样始终在我身边漂浮和萦绕。
然而从火车站到博物馆这段距离里,她除了摘下耳机,询问我是否听歌外,并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至始至终都在低头浏览手机里的推送。
这种情形让我尴尬不已,只得装作研究地铁线路,表情认真而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怡然。但实际上,我如同刚喝下一瓶剧毒的农药,整个五脏都在承受巨大的痉挛与绞痛,我对自己此刻屈辱的境地,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失望和愤懑,我恨自己之前为什么要主持那场该死的公司活动,导致被晒黑成这样,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剪短头发,让日渐后移的发际线露出的宽阔额头,显得这么明显与怪异。我望着自己身形在地铁玻璃上印出的样子,像一个在舞台上表演失败遭致全体观众嘘声的小丑,滑稽而又可笑,我感同身受的想,我要是她,我也会觉得这次的见面无比失望。
所有嘈杂的念头,在我的脑袋里此起彼伏,我无比沮丧自己如此草率的决定见面,我有想立刻同她礼貌告别,随便找个可以释放情绪的安静地方,然后自己孤身在这座巨大城市里匆匆浏览几天,最后在离开城市的火车上,将她的联系方式和这段难堪的记忆全部删除,当这一切都只是疲乏午后半梦半醒的一场小憩。
她突然开口:“你晚上要睡的床单和被套,我都洗过了,但是我一个人套不了被子。”
“没事没事,我待会自己铺。”尽管我不想,但我语气里溢满了讨好。
“那我们一起铺吧。”她淡然问道:“你在火车上说你忘了带什么,需要去超市买来着?”
“毛巾和牙刷,我都没带。为了赶火车,时间太紧了。”我解释道。
“哦,毛巾不用买了,我跟你准备了浴巾。家里楼下就是便利店,我们待会一起去买支牙刷就行了。”
“好的好的。”
“你还没吃晚饭吧,是不是饿了?”她突然盯着我,但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还好,我已经饿过头了,反倒不觉得饿了。”
她浅浅笑起来:“楼下不远还有家烧烤店,味道不错,我们到家收拾下就去吃点东西。”
坦白的说,如果换个时间与身份,她的对话中反复出现的“我们”、“回家”、“家里”这类字眼,可能会让我想入非非,因为它们实在太过于亲密和暧昧,如同热恋情侣间相伴返回两人共筑的小家那样令人期待。可惜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只是很单纯的表达地点与方位,它们都只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与意义的名词,她根本不会、也不屑于使用男女间那些充满暗示意味的小伎俩,而是那种如果喜欢,就愿意毫不犹豫主动拥抱你的姑娘。这是我长久以来对她性格的判断,而我多年的面试官工作经历,让我对自己识人的眼光自信满满。
我们换乘了三趟地铁,终于达到她居住的小区地铁站。夜色已深,她没有给我驻步观望的时间,我们在超市匆匆买完东西,便穿过狭长的楼道抵达中庭的电梯口。我望着那些红色横杠的组成的读数发愣,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房子是我姑姑的,二十年前买的老房子,重新装修过,准备卖了。”她一边开门一边说。
“这么好的地段,估计要卖很贵吧,几百万?”我问。
她摁下电灯开光,灯光立即充盈整个房间,屋内东西不多,显得十分空旷,大片的墙壁和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将客厅正对面的落地窗外浓稠的黑暗隔离开来。她弯腰换鞋,同时回答我的疑惑:“一千零四十万,这还是附近比较低的价格了。”
我咂舌不已,在我所生活的那座小城市里,即使房价飞涨的今天,这价格也足够买个四五套非常气派的房子了,我似乎有点理解那些梦想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下去的同龄人,正在经历何种的痛苦与挣扎。我真诚的说道:“谢谢你啊姑娘,让我有幸能在一千多万的房子里睡个觉。“
她哈哈大笑:“别瞎贫了,赶紧把床铺好,否则你只能睡地板上。“
床铺很快收拾妥当,她将头发拨到耳后,望着我说:“行啦,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不了吧,我真的不饿了,“我说:“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算了。”
“真不吃了?”
“嗯,真不吃了,你先洗澡吧,洗完赶紧睡觉,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
“你也去洗吧,”她指指我房间对面的卫生间:“我房间里也有淋浴,没必要谁等谁。“
“同时洗热水够吗?“我问。
“够的,快去吧。牙膏和沐浴露都在里面。”
“好的。”我从行李箱取出衣物,接过她递过来的浴巾,走进浴室。她也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们同时合上房门。
等我洗完出来,她的房间门依然紧闭,我走到门边对她喊:“美娜,我洗完了,睡觉去啦,你早点休息。”
门内传来她模糊的声音:“好的,晚安。”
“晚安。”
我趿着她为我新买的灰色凉拖鞋,回到自己房间,关灯瞬间陷入的黑暗,让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给了我来赴约的勇气?
应该是之前聊天时,她半开完笑的那句话吧。
四
加了好友之后的一周里,我都有认真的在学习英语,只是依然不肯在五人小组群里练习。我说英语的口音,像极了我妈努力学说普通话时那样怪异,让听的人无端有种火冒三丈的感觉。所以我和美娜也没有联系,只偶尔在朋友圈见到她拍摄的风景照,知道她正带着爷爷奶奶在沿海旅行,并在合影照片里,发现她和奶奶的五官和笑容略有神似。
如果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我们可能永远都只是对方通讯录里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就像所有出现在我们生命里一纵即逝的过客那样,在某个分岔口消失不见。最多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你扭头多看两眼,然后在记忆里留下一个美丽但并不值得回味的背影。
直到她发了一张碧海蓝天里,她坐在海边黑色礁石上,举手比V字的背影照片,瞬间击中我的内心,我们的故事才犹如剧场舞台上缓缓拉开的厚重帷幕,正式上演。
从小生活在内陆平原的我,对山和海的期待与向往,是那些生活在山区或是海边的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的。但随着我在周边邻省去过的地方越多,对山的感情逐渐冷却的同时,对海的企盼却日渐陡增,尤其那种湛蓝如玉,而又一望无垠的海面,总让我有无尽的遐想。
于是我们的话题由海开始,两人聊得十分开心,我也在对话里知道到更多的信息,比如她家在离我数千公里的祖国最北方,比如她刚修完学业,目前暂时没有什么清晰的规划和打算,比如她的爱好是看书,经常会去书店等等。
我想她也对我有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了解,否则她不会对我91年出生的岁数哈哈大笑,也不会对我的爱好是写作,而青眼相待。尤其后者,让我得到莫大的虚荣与满足,仿佛突然回到初中,那个将写作视为男生文化内涵与文艺气质,并以此产生崇拜的时代。不像现在,身边人听闻后的表情只有两种,要么觉得你在故作高雅,对你投以鄙夷,要么觉得你收入不菲,是那些内容充满猎奇和意淫的垃圾网文的罪魁祸首。
那次的聊天,让我一整个工作日都充满着欢愉,连制作最枯燥的课件都显得轻松和畅快,看每一个人都觉得亲切和漂亮。
再后来我们的交流愈发频繁,关系亲密程度呈几何数增长,有点无话不谈的意思。等我意识到自己感情方向悄然变化,似乎已经失控时,她刚好决定结束这大半年的休假,在江南的一座风景怡人的城市的某个书店里,跟我说这里有好多漂亮的明信片。
我感叹说,通讯的发达,让这个浮躁社会里再也没有当初传统信笺往来,彼此翘首以盼,望月寄相思,那些浪漫的事情了。
她的回复没有任何迟疑:“我们写信吧!”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打字:“真的假的?!”
“真的,我们来写信吧。”
我几乎飞奔一般去到文具店,买完信纸与信封,随便还挑选了一支钢笔,回家之后立即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开始写信。
但信真正完成,却是在两星期之后,因为这期间刚好发生某件事,让我觉得应该写在信里,于是不得不重写了一遍。周末下班,我开车半小时到达离公司最近的邮局,贴上邮票,郑重的投递出去。
然后直至这次见面,她也没有收到这封信。
我们被邮政的疏懒弄的心灰意冷,她聪慧的改用快递,于是我收到一个厚重的包裹,打开来看,除了她的信、明信片之外,还有几本小说。她的笔迹娟秀,一如本人。可惜我食言了,家里装修,我曾经的看过的书都被清理,再不记得是放在哪位亲戚家里,或者其实早被我爸给扔了,根本没办法回赠给她。于是我们的约定不了了之,再未提及。
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们似乎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境地,佐证的依据,是她在某天临睡前,忽然没来由的对我说:“如果我们离得近点,也许真能在一起。”
那是我头一次因她失眠。
五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先是走到阳台,俯瞰了半天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宽广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然后才想起去洗漱。
等我洗漱完,发现她的房门已经打开,她正依靠床头,表情慵懒的看手机。见到我,她放下手机问:“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床垫太软了,睡得我腰疼。”
“是的,我姑姑他们家喜欢睡软的床。哦,那,那里有张床垫,还比较硬,你要不习惯,晚上就换这个,只不过是单人的,怕你一翻身就掉下去。”她指着靠近窗子的墙边那里立着的条纹布料席梦思说。
“算了吧,也没那么不习惯。起来吧,我们吃早餐去。”
“好啊,你想吃什么?”
“豆汁?”我笑:“不是说来这个城市的人都得尝尝吗?”
“啊?这个附近还真没有啊。”
“不会吧,我看这不都是小区么?怎么会没有早点摊?”
“真没有,我之前就问过楼下便利店的员工,他说的。”
“好吧,那随便吃点算了。”
“嗯,今天想去哪玩?”她揉着眼睛,走下床准备洗漱。
“之前不是说了么,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我又不知道哪好玩。”我靠着门框回答。
“去前门那边吧,”她挤牙膏:“你不老说想去看看那些老胡同么?”
“可以的,那你先收拾吧,我在客厅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国民收入的显著提高,从而导致消费观念发生变化,让旅游变得比麻将还要受人追捧。反正近几年旅游景区人满为患、举步维艰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纸与媒体,尤其我们目前所在的城市更是如此。
我们需要抵达的车站因为人多,已经被临时封堵,不得不提前下车。出了地铁口,眼前景色开阔起来,街道四面都是行人,有的形色匆匆,有的惬意散漫,可谓众生百态。
美娜走到那些码放整齐的共享单车旁边,拿出手机准备租借。
“我们要骑车吗?”我难以置信,对于这座城市如此复杂的交通状况,我真不想考虑。
“你不会骑吗?”
“会啊,但是太久没骑过了,我算算,得有三四年了吧。”我回答她。
“那算了,我们走过去吧,反正也不远。”
我们穿过马路,在已经有些萧瑟的秋风中并肩行走,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的飘带都被扬起,抚到我的脸上和身上。
“冷吗?”我问她,准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不冷啊,感觉还有点热,我是不是穿多啦?”
“你这穿的哪多,你看那边,”我指着不远处的一位年轻人:“你看他,穿的羽绒服啊。”
话音刚落,我们身边经过一个穿着短袖的年轻人,狐疑的看着我们。
我再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她:“哎,你说,他们俩面对面走过去,会不会在心里骂对方是个傻逼?”
她噗嗤笑出来:“你啊你,能不能好点讲话。不过这天气真是,让人根本搞不清楚该穿什么合适,诶,到了到了。”
这是一条让人颇有感觉的胡同,虽然明显能够发现每幢房子都经过修葺与翻新,有些甚至可能就是全新的仿古建筑,但依然压制不住这胡同本身透露出来的古朴气质,用余秋雨的话说,我似乎能感觉几千年的文化在我心中疯狂吐纳。
她也为之触动,笑容变得明媚许多,拿着手机拍摄那些朱红色的大门和斑驳的屋檐,我也掏出手机,对准她眉眼含笑的样子摁下拍摄。
“你干嘛呀?”她用手挡住镜头。
“没啥啊,你拍风景,我拍你,没毛病啊!”我厚着脸皮:“我拍照技术可好了,真的。”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各种胡同里穿梭,它们有的狭长逼仄,有的宽阔舒适,但无一例外都显得非常静谧与安详,有时遇到从门内出来的住户,见到我们也都报以和善的眼光。这完全颠覆了我对这座城市原本的想象,要知道我上大学待过的那座城市,无论任何一条街道,都充斥着纷扰与嘈杂,你离得过近的私人领地里,每人都无一例外用着提防和质疑的眼神,仿佛一句“板马日滴”随时会从他们叼着烟卷的嘴里迸射出来,啐你满脸的唾沫星子。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比怀念那座城市,以及在那里度过的日子。
最后我们在一个人工湖旁边的老房子前停下,她看着我说:“我走累了,咱们歇一会吧。”
我点头,指指房子大门前的光亮的石阶:“坐这吧,这房子应该没人。”
她点点头,毫不做作的坐下去,用手托住下巴,眼神向远方看去,若有所思。
我朝后大退几步,讶异发现她与这里的景色似乎完美的融到一起,于是毫不犹豫的又抓拍了一张。
“你还在拍啊?”她扭头看我:“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我走过去,靠着她坐下,把手机递给她。
她一张张滑动看完,把手机还给我:“嗯,不错,拍得还行,不然非让你删了。”
我膨胀起来:“这哪能开玩笑,公司的照片都是我拍的好么!”
她笑起来,但笑容很快就淡去,我来不及把眼光收回去,还望着她。
“你老看我干嘛?”
“没啥。”我把头扭正,心想再不看她。
我们又陆续逛了一些地方,直到她实在走不动,我们才折返。
刚推开家门,她便开心的大叫:“哎呀,可算是到家到了!”
我跟着笑起来:“对啊,累死了。”
“我先睡个觉啊,我实在太困了。”她换下鞋子。
“嗯,我也睡。”
六
我睡得并不安稳,或者说根本就睡不着,我身体确实酸软乏力,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但脑袋里却如同装了永动机,带着轰鸣的声音,不知疲惫的旋转着。我开始接着想昨天晚上的问题,最后蓦然清醒。
按佛家因果的说法,她那句“如果我们离得近点,也许真能在一起”并不是真正促使我来见她的原因,而是一个多月前她突然告诉我,她将要出国留学,之前一直在办理签证,现在终于签下来了,要去澳洲,而且不见得再回来。
其实我从发觉自己对她的倾慕之后,就在心里设想过各种情况,比如她突然恋爱或者其它足以导致我的暗恋自食苦果时,我能不能潇洒的祝福,然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事实上,我在听闻之后,也确实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我只是半个月没有再理她。
直到国庆节前夕,我的姨妈来打电话,说自己行程变化,已经到达北京,不能按之前的约定,趁国庆一起去旅游的消息,尔后又刚好在朋友圈发现她也在北京,三天后准备乘飞机离开。
我忍不住把这些当成趣事讲给她听,最后借着玩笑的气氛感叹:“好可惜,不然还能跟你见一面。”
她回复我:“你要想见,现在动身也来得及。”
所以不出意外,这将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我爬起来,在客厅里摊开电脑,想写点什么,但一小时后,文档里依然空空如也。
她的房门打开,正在擦拭刚洗过的脸,缓步走到我面前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喝了两口,接着转身从沙发上拧起抱枕,在落地窗前坐下。
我大为紧张:“怎么了,人不舒服?”
“没有啊,我看日落,我每天都看。”她没有回头。
我想起来,之前傍晚时分跟她发消息,她也说过自己在看日落,我当时还不带恶意的笑过她是不是太文艺了。
我合上电脑,拿着抱枕在她身边坐下说:“我也看看。”
我向窗外望去,视线的尽头是一道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色青如眉黛。山峰的上方正是彤红的落日,大半的阳光都让周边的白云掳去,变成装饰它们各异形状的金边,整座城市在暮色里变得昏瞑,像一副笔触恬淡的水墨画。
我的人生经历里,还从未有过看日落,所以当我发现太阳居然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以肉眼就能分辨的速度落入山下时,显得格外惊异。有些大楼里已经急不可耐的亮起灯光,星星点点,富有诗意。我愣神半晌,想的居然是王朔和韩寒这俩人正在干嘛。
“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我吓一跳,扭头看她。夜色中她的侧脸轮廓依旧清晰可辨,眸子里盛着窗外的灯光。
“哦,三个。”我回答她:“一个大学谈了四年,两个工作之后谈的。”
“那你还喜欢她们吗?”她追问。
“不喜欢了,”我回答她,尽管显得十分薄情:“还喜欢的话,也就不会放弃了。”
“你呢?”我趁势反问她:“你谈了几个?”
“也是三个。一个是同学,一个是兵哥哥,第三个是异地恋。”
“呵,”我几乎本能的发出冷笑:“难怪今天看见别人执勤的武警那么激动。那你呢?你还喜欢他们吗?”
“嗯,我还忘不了第三个。”她回答,语气平静如水。
我迅速站起身来:“吃饭去吧!”然后奋力将抱枕扔回沙发上。
七
我想起小学时候一堂关于撒谎的外国课文,语文老师站在上认真的讲解“谎言”和“善意的谎言”之间的区别,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需要善意的谎言。但随着后来我慢慢成长,直至步入社会,我开始发觉善意的谎言,比谎言更加令人不适,因为总有人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对你堂而皇之的欺骗,你不仅要承受谎言本身的坏结果,还要承受他们道貌岸然时的恶心。
但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对我善意欺骗一下,不要那么直接和坦诚。她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华美而锋利的长剑,带着呼啸的寒风直接没入我的身体,我看着血液从喷涌到蜿蜒,最后干涸殆尽,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空气。又像是一根尖锐的鱼骨,卡在喉咙里,任凭我咳嗽下咽,弄得自己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但依旧无济于事。
更可怕的是,这种痛苦并不是持续存在,能够让你在漫长的时间中去咬牙忍受和适应,它如同一层凝结于湖面,看似光滑平整,极其安全结实的冰面,让你从最初心惊胆战逐渐放松警惕时,突然脚下就传来猛烈的破冰声响,以及无数细小的裂纹。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极其犯贱的人,很多时候了解真相,比完全不知情,其实要幸福得多。就用她远赴国外求学的事情打个比方,当你以为跟国内课堂一样,教室里呜呜泱泱几十号人,每个人都承受着到初入新环境的拘谨,需要慢慢熟悉和融洽时,她告诉你,这课堂上只有四个人,三个都是中国人。你小心打听,他妈的三个居然还都是男的。然后你再想着同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弄不好彼此照顾帮扶,很快能走到一起时,她跟你说老师讲课很有意思,大家在课堂上就已经很开心——这像不像同事或者朋友给你发条链接,让你帮他抢火车票加速或者帮他砍一刀?
估计很多人看到这里,都要跳出来说这是多疑,是瞎猜,你得信任。
我信任你妈啊信任。
我们从家里出来,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穿过一座低矮的人行天桥,最终抵达她之前提到过的烧烤店。典型四合院模样,红瓦青砖,装修得体面大气,服务员不合时宜的穿着白色衬衣与黑色西服,看上去颇为滑稽。
等菜上齐,我们各自要了两瓶啤酒。我的话已经很少,不是刻意,是的确不太想讲话。我没法敞开喝,但有点欠,有想借酒消愁的念头。
我的酒量跟心情有极大关系,我试过心情好,喝两杯白酒与数瓶啤酒,依然谈笑风生。也试过心情难受,两杯啤酒找不着北。最糟糕的一次,是直接喝到胃出血,吐完之后,口里全是血腥味,像吃了一盆猪肝,送到医院急救时连点头和摇头都办不到,护士医生差点以为我是喝的敌敌畏。
很明显这次恰好是后者。出门时,我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为了不被她看出来,我不得不找些无趣的话题,去分散她的注意力,比如这路边停着的车,跟我们公司的一样,每次坐后排腿都撑不直等等。她也尽力配合,聊了半天她根本就不懂的车。
我在醉意中洗完澡,又在躺到床上的那刻清醒过来。
明天还有一天,后天上午就要回去了,我想着,这座城市,我怕是再没机会,也再不愿意来了。这个时刻,我对自己之前身处家乡时,始终念念不忘的“远方”,失去了任何兴致,觉得自己好累,我想我再不会坐很远的车,走很远的路,去看一个人,或者去窥一眼风景。从此无论山水,我亦再无热情。
第二天早上,她非要去我之前跟她提过的“798”,那是我高中最为喜欢的电视剧里,几位主人公待过的地方。这部电视剧对我整个人生都起到了极大的影响,以至于我如今对待爱情与友谊的绝大部分观念都来源与此,去那,对我而言犹如朝圣。
电梯缓缓下落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两天我们所有的行程,几乎都是我在来的路上带着兴奋,跟她说过的,我最想去的地方。而她,于这座城市而言,也是陌生的过客,她也不熟悉,也说过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我刹时间头晕目眩。
她在迁就我。
她一直都在偷偷的迁就我!
八
这是她这几天当中,最开心的一天。我完全能感知到她内心的喜悦和新奇。我们在798的各类展馆里穿梭,从油画到涂鸦,从雕塑到陶瓷,再到唐卡,我们一路随意而悠闲的穿过各色人群,最后在一对站在围墙边上拍摄婚礼照片的新人附近停下。
“我发觉一件事,”她笑着对我说:“你怎么都不看美女啊?”
“我没看见美女啊。”
“这么多!我都忍不住盯着别人看,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我确实没看,我走路喜欢只盯着前面。”
我说的并非实话,人类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忍不住趋之若鹜,天性即是如此。我在街上目不转睛或是斜眼偷看某个漂亮的女孩子的情况,实在难以胜数。但奇怪的是,那天我的的确确没有关注过任何一位与我擦肩的异性,究竟是美丽还是平庸。也许是我下意识明白,只要稍微扭下头,就可以看到她的侧脸,而我对此毫无抵抗力。
她对那些精致而小巧的东西尤其喜欢,每进一家工艺品店,她都雀跃得像个孩子。我也格外注意,但凡她驻步停留,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我都真诚的给予评价,遇到我也觉得好看的,价格能承受的,都迫切的想买下送给她。而她依然执拗,始终不肯,这两天里我们经常因为买单的事情争执,我的手机几次险些摔掉。
“饿了吗?“我问她,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街边餐馆坐满了游客。
“我还好啊,你饿了没?”
“有点,”我回答她,肚子却不争气的响了,于是连忙补上:“吃东西吧,顺便休息下。”
她捂嘴笑:“吃什么?”
我指指墙上的广告,那是张正冒着热气翻滚,色泽鲜艳,勾人食欲的火锅照片说:“川菜?”
“可以。”
我们按图索骥,在园区里足足转了三遍,依然没能找到这家川菜馆,她摇头叹气:“算了,不找了吧,我们吃点别的。”
“别啊,这个世界上,唯有爱情和美食不可辜负,”我显出巨大的决心:“再说,都已经找了这么久了。”
辜负,世界上哪段有缘无份,没有修成正果的爱情,不是在辜负?
我捧着手机地图,难过的想。
九
就像来时那样,我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里。不同的是,当时心里恨不得把所有东西一股脑直接塞进去,好节约哪怕一秒钟的时间,以免耽误行程,而现在,我却想把每件衣服上的褶子都整理服帖,能捱一分钟是一分钟。但这所有情绪,我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在边上看着我,感觉应该是我那么的不紊与从容。
“我不能送你坐地铁去车站了。时间不够,我马上也要去机场了。”她说。
“嗯,没事,我知道。”我低头拉上背包拉链。
“你路上注意安全,多看看地铁线路,认真点,别坐反了。到火车站了跟我说下。”
“好的。那,我走了。”我望着她。
她点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息短暂的“嗯”。
我提上行李,拧开防盗门。这扇开了数遍,原本已经无比熟悉手柄的触感,似乎变得陌生,仿佛从未碰到过。我愣愣神,然后毅然迈出脚步。
“等等”,她突然叫住我。
我还没来得及扭头,身体温暖了许多。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否则你根本不会来”,她的脸贴在我的肩膀上:“但你不知道我姑姑对我寄的希望有多大,我不能,也不会允许自己的路有一点偏差和阻碍,如果有,我会选择逃避。”
她那好听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最后一句几乎变成喃喃自语。
“不,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会忘了你。”我的声调已经变形。
这些天里,我从来没有离开她,独自坐过地铁。我已经完全习惯每次出门,都是她研究线路,确定换乘的站点,出口哪个方向。我站在线路示意图前,看着身边挤满了和我一样迷茫,反复确认,害怕坐错地铁的人们,仿佛突然回到最初刚下火车那种手足无措。
这种恐慌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我内心里的其它情绪,直到顺利登上火车,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景色,逐渐向后掠去时,我再也控制不住,逃一般冲进洗手间。
“人不舒服?”邻座的阿姨看我坐下,掏出纸巾递给我,神色关切。
“谢谢您,”我擦掉脸上的水:“是有点不舒服。”
“那你好好休息下,睡醒之后就好了。”
“嗯,好的阿姨,”我重复她的话:“睡醒之后就好了。”
但我好不了,我真的好不了了。
我足足睡了两天,我妈对我的反常很是忧虑,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后来终于放弃。她嘱咐我爸,两人进门出门时都蹑手蹑脚,害怕吵醒我。我也很想跟他们说说,就像往常遇到各种开心或是难过的事情那样,但也终于放弃。
假期最后一天傍晚,我接到周叙的电话:“你回来了吗?出来吃饭啊,爹爹明天就走了。”
“你到底去干嘛了?”酒喝到一半,他们再次问我,非要知道究竟。
“没啥,见了个朋友。”我想搪塞过去。
“滚蛋,我们认识你十几年了,还不了解你?”
“诶,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次,你陪我去南门拿货,”朱阳端起杯子:“当时有个姑娘约你吃饭,你想了无数个理由,最后放了别人鸽子的事?”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我当时怎么评价你的?”
我好像想起来了,但又像完全不记得,如同身处浓雾,一切影影绰绰。
“我说你别委屈自己了,你找这么多理由,其实就是不喜欢。你要遇到真正喜欢的,别说是开车,你他妈骑自行车你都愿意去找她!”
我终于明白自己去赴约的勇气,真正来源到底是什么了。
我浑身酒气的躺到床上,头痛欲裂。手机无比安静,从她到达澳洲,向我报平安之后,已经有三天,再也没有联系我过。在这期间,我每天刷无数次朋友圈,我看到她拍摄的机票和附带的一句“另一个转折”的动态,看见她录制的,金发碧眼的外国辣妹在街头唱歌的视频,看见她拍摄的霓虹初上,落日西沉,天边大片晚霞的照片。
我打开她的对话框,几乎不能自已的敲出一行字。
“我骗了你,我根本放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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