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渐远

作者: 为鹿刺青 | 来源:发表于2022-09-13 09:40 被阅读0次

            逢着立秋,甚至于每听到“秋”字,心里就有那么一肃。而说到浅秋,则平和、轻柔、舒缓得多。

           节气白露之后,近午的阳光已经温煦,一时半刻之间只略微有些炎气,是清澈的。经过七叶树下,虽然匆匆,却也听到风里带了飒飒的意味。忽然瞥见树荫里落着一颗娑罗子,不由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儿。它打动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气息和意念一时直往心情和神识的深处灌注,像无数溪流汇集在一起。只愿心内如一面湖水,有愈深愈静、越静越平的气象。这应该是当令合宜的感觉,华英成秀的夏天渐渐过了,秋天是要收敛容平的,要呈现出安宁气象来。

            仰面望一望,天色是千里之蓝。入秋以来,上一次认真看天是出伏不久,晨光里大梧桐树神采熠熠,有一片叶子飞舞着滑坠而下,曾停下过步子仔细端详。这一回则是栗色的娑罗子,在光线里那样安稳而静好,再一次提醒我的知与觉了。收而敛之、容而平之的状态,大约就是那样的湖水、这样的晴天。

            千里是一种远,又是对秋色的一种描述。北宋郭熙说山水画的取景构图法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那日在兰州碑林的草圣阁上凭栏远眺,以为三台阁所在那丰隆的兰山之上,算是高远;以为黄河西来又东去这一带无数烟尘里的楼林,当是深远;以为七里河区以南那一峦苍、又一峦青、再一峦黛,如是平远。

            更鲜明的远,就在河谷地的浮空里,是自上而下的风声和自下而上的市声。这里可称道的风来自更西北方向,或说玉门关、或说西伯利亚,或直下河西走廊、或横扫阿拉善。但当时拂鬓而过的秋风,还不是和雁翼或鹤鸣一同擦响穹空的那一种,感觉倒可以带动一阵又一阵鸽哨,只在随手录的视频里呼呼有声。自下而上,以前最著名的是河声,如今要说汹涌如潮的市声了。这是人在城底时不易察觉的,只有脱身出来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样稳定而持续、充沛而有力。

            风声自然是一种高远,市声也算得是一种深远,而平远要说河波声、虫鸣声或者一段夜雨、一截流水。这样的响动的确幽静非常,比梧桐叶、娑罗子更有意味,是自然之声的天籁。其实,即便一隅之地也有无数种声音,每个人可以从中听到不同的内容。从忽略到注意、从选择到组合、从模拟到转化、从具象到抽象,最好的自然是音乐。

            这个季节最适合听的是班得瑞那一辑《蓝色天际》。有竖笛的韵味,不是容易想到的横吹笛,最应该像亚瑟·希尔的布面油画《a piper》(《吹笛者》)上那样的双竖笛、那样的吹奏法。这幅画是“古典与唯美——西蒙基金会收藏雕塑绘画展”的展品,而这种想法却是因2011年京城里玉渊潭外的秋光而起,连同世纪坛展馆里画面上那一种象牙黄,以至于那一年10月10日在记忆里似乎都是同样的气场。还有排箫的魅力,“排箫”这个名字只怕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句诗的浓缩。它的乐音是一纵即万仞之上,有从高处俯瞰式的空灵而迅疾,是无限高又一片神行的。倘若9000年前的贾湖骨笛,再配合同样以鹤骨做的排箫,会是怎样的一番且听风吟、风在云上的感觉呢?

            视界里的蓝色天际是高远的,某一年秋天的北京,内务部街胡同里,老屋檐一例是低调的,平远、深远都被抑制着。最适合斜斜望上碧霄:偶尔飞叶的槐冠外,天深如蓝玉,没有雁,也没有风。声音里的蓝色天际也是高远的,有那么一种就在头顶三尺、却不肯再作一丝俯就的感觉,总也够不到。我中意的音乐抵近自己内心的程度,有时候销魂,有时候动魄,似乎更甚于诗歌。毕竟音乐最动人之处,文字描述不出。但有时候,语言却可以。大概书面终究比口头拘泥一些,记叙描写有时候不如信口的腔、随意的调,也不如笑或哭。我或许是想说人声也是一种音乐。

            那时,很在意从“且听风吟”到“风在云上”的意象。而云上又怎样呢?

             无论多么远,也要能尽收心底才好。其实要论什么最远,千里不如一念。所以,说心神近自然对,但心神也是远的、最远的,简直不在自己的躯体内。就像一支钟爱的曲子,无论情、还是意,都在其中了,但确确能抵达么?能够抵近便属不错。

            收敛容平也是抵近,在于无外其志、精神内守。如果无外其志是把关照从外物移到内心,做起来很难。如果精神内守是把这关照稳定持久地投射在心神上,说起来都很难。而今换了想法,心神既然在近又在远,内守必定也不一定墨守因循,好比地球的自传与公转,也正好有昼夜与四季这样的表现。

             或许道理都是这样单纯而简单,虽然清与迷一时分辨不来,就像面向未来其实并没什么选择,但回看时总觉得当时有许多可能性。《琴学初津》解说《秋夜读易》云,“是曲,音节抑扬,高之如升霄汉,下之如履平坦……”确然是有远意在其中的,高远、深远、平远都可以品味。还可把山与水分别开,《梧叶舞秋风》《秋月照茅亭》这些曲子适合秋山、“巍巍乎若太山”,而《洞庭秋思》《秋江夜泊》则贴合秋水、“汤汤乎若流水”。我没能在初遇《蓝色天际》的年华遇到它们,可惜时间既短又不可重来,何况一个人之于这时空甚不如一个音之于那乐曲。

            而精神内守这一番昼夜四季的周流又如何呢?正是《四气调神大论》所言,而今“此秋气之应,养收之道也。”就说一说这时节的秋意吧。要么是一种秋晴,要么是一种秋阴,都入我心。

            那一种秋晴是斜的、深远的,穿透到夏木阴阴的清凉境地,投射到幽室南窗。我最中意的是一种比夕照略高的氛围,比“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早一点,比“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再早一点,但不要太多。“下乔入幽”出自《孟子·滕文公上》,解释为从良好的处境进入恶劣的处境。我并不用成语本意,只是觉得那个恰恰好的角度,阳光有落下乔林、照入幽深的意象。要论亲历,就数社稷坛和太庙那些大木,秋晚落照简直带着时间流逝才有的声音。这样既不会让人在夕阳低下地平线的退隐里有独立苍茫的感怀,也不会让人有与鬓边的探照来一回促膝长谈的冲动,阳光似乎在睫毛之间缭绕而迷乱,躲躲闪闪。它确是向南退潮的,但直觉更加亲近了,整个人静静地对着,心里会突然觉得忧伤不已。

            那一种秋阴是重的、平远的,能深入骨髓或者肺腑最深处,沉凝着,欲滴不滴。早些年容易秋愁暮悲,最见不得秋阴连绵。那样浑然的天色,真觉得光调气场如是开天辟地之初一种混沌,不分别往古来今,也不区界四方上下。记得天坛祈年殿的宝顶之上苍穹,就想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又是什么?暮色寒柏的幽阴里,秋雨淡极至无了,飞鸦的啼声越加沉凝、又蓦然寥廓,像擦亮了青铜器上一道陈旧的裂隙。到陶然亭时更暗下来了,湿苔气升腾,松脂香充盈,鸟啄乱了雨声,雨点碎了湖光……似暮色添了碧嫩,也似飞雨染了幽绿,或许,岁月越深则愈清,时光益老则更真。想长坐下来,醉了睡,醒了醉,看一看天,也不说什么。好年华皆应如此吧,连忧郁也有饱满鲜明的底色,这是2015年秋的记忆。

            说罢了印象最深的北京秋色,再转回来。西北偏东偏南的地方临近秦岭一带,包括我如今栖身的兰州。早几天省图书馆外的枫树有几叶红了,后几日白塔山下的地锦有一些斑斓,红与黄的渲染才略略试笔,更多的叶子还在青绿色系里,就像一个人在盛年风华里,岁月的痕迹尚且不动声色。

            或许细微处有悄悄的变化。只是因为太近了,童年的、故乡的、身边的,反而熟视无睹,不能见微知著。这或许正是心神之远的奥妙,由此才可以说,抬头看天就是为着低头看心,如此便是云在心、水如天了,云是头顶神明,水是心中静湖。

            入夜又一场秋雨,远远地还传来雷声,这是一种余韵在一种初音里慢慢变化着。这些声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有什么在愈来愈近,又有什么在渐行渐远,就当是初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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