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伟男子。
个子高大,这在南方的农村十分少见,因此有一个外号,叫大个子。如有不识路的亲戚来我家,进村一问大个子家在哪,就有人给领了过来。他的真名反而知道的人很少。
嗓门也大,有时候晚上,母亲在灯下纳着鞋底,纳着纳着就会抬头对灯下写作业的我说,“你爸回来了。”我侧耳一听,果然远远的就听到了父亲清嗓子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的有气场,据说这样的人走夜路,鬼神都近不得。
父亲在村里,最爱给人家当知宾先生。村里人爱热闹,娶媳妇嫁女儿,孩子九朝,老人过寿,红白喜事,都 爱办酒。办酒席就少不了一人主事的,这个人就是知宾先生。
当知宾先生的父亲是很有威严的。
往往办酒席的前一天,主人家的堂屋里摆一张八仙桌。父亲往上席一坐,家族里的亲戚围在四周。父亲就开始点兵点将。
老大家的大小子在城里读的是财会,安排他收礼钱,一准错不了。
老二家的二小子机灵嘴巴又甜,安排他接客。
西边三爷是干厨师的,带两个小徒弟过来,酒席上的正菜就没有问题了。大娘做菜一向好吃,便菜就是她做了。
小婶娘就承包了做主食,蒸米饭。……
根据各人的品性能力,分配各样的活。一台酒席能不能办得圆满,就看安排得到不到位了。
除了安排活计,客人谁大谁小,谁先开席,谁坐上席又都有讲究。安排不好,客人撂脸子走人,知宾先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父亲很好这个面子,但凡给人家当知宾先生。必定劳心劳力,不惜熬通宵,也要给人安排得圆圆满满,所得报酬往往不过是一顿饭,一瓶酒,两包烟。
有时候他在外面打工,母亲收了人家的烟酒,他也不得不赶回家来给人家当知宾先生。所花路费都超过了这烟酒钱,别说耽误的工钱了。他总说,怎么办呢,人家请你,是看得起你。
因为知宾先生当得好,地也种得好,父亲在村里是很有名的能人。
作为一个农民,父亲没有求过人。他的智慧和能力种家里的几口薄地,是绰绰有余,庄稼常常比别人家种得好。有余力,别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便常常去相帮。
我见过弯腰的父亲是有两个场景。
家里三个孩子读书,光靠那几亩薄地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父亲便农闲时在家里种地,农忙时外出打零工。
干过小工,当过瓦匠,收过破烂,干过最多的就是搬运。
我曾经去过父亲干活的地方。
那是长江边上的一片仓库,各个老板的库里都堆着各种商品,日用的肥皂,洗衣粉,吃的各种小饼干,喝的各种酒,……等等不一而足。
父亲就在其中一个老板的仓库里干。老板个子小小的,父亲高高的个子常常要弯着腰听他的吩咐。白天帮助卸货出货,晚上就歇在仓库里看仓库。
看仓库是不挣钱的,因为是父亲要求睡在仓库里的,可以省住宿费。也没有一个床,就把几箱抗压的货铺平了,一张破褥子往上一铺,身上大棉袄一盖,一凑合就是一个晚上。 天亮了就把棉袄和褥子一卷,往角落里一塞,不占老板的地方。
白天里卸货出货就是计件。父亲个子大,搬东西不费力气。但是吃亏也吃在个子大,因为仓库门又矮又小,父亲肩上抗着几箱货,往往得蹲下身子,弯下腰,还得扶住货,格外吃力。
抗着重物弯腰低头多了,父亲就得了腰疼颈椎疼的毛病。到现在年纪大了,疼痛更加剧,常常需要去针灸贴膏药才能得以缓解,过一阵子又犯,断不了根。
有一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不能种地,父亲不能出去打工,家里的收入顿减,孩子们的学费却得按时交,父亲不得已向人借钱。这是我父亲向别人弯腰的另一个场景。
农村人借给你钱,不仅是钱,而是老大的情义。所以,父亲除了不仅要还钱,还得经常帮人家干农活,逢年过节还得送点烟酒表示表示。
那一年的秋季双抢,旱地里的棉花得捡,水田的水稻得收。家家自己地里的活都忙乎不过来。何况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上学了,母亲又病着,父亲一个人更是披星戴月的干。一个人恨不得长出十双手。
那天债主家的水稻已经收割了,躺在地里,就剩打捆装车往回拉。老天爷却变了脸,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如果大雨浇下来,这些稻子淋了雨就白瞎了。父亲丢下自己地里的活,去帮债主家抢收。
终于赶在雨落大之前,将粮食收进仓里,自己家的棉花却被雨浇了透,皮棉等级下降了不只两级。
成年以后,碰到有人向我们借钱,父亲就说,一个大男人向人开口提出借钱多不容易啊,你们能借就借点,拿不出来也多少从生活开支里挤出一点。也不要总想着去要债,能还得上谁愿意总欠着,欠的不仅是钱,更是人情啊。
作为一个农民,这一辈子父亲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老老实实的当了一辈子的农民,种了一辈子的地,到现在年近七十,还在地里耕耘,他说那是他弯腰流汗了一辈子的地方,他舍不得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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