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数红豆

作者：黎荔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吟诵着王维那首流传古今的《相思》，以红豆生南国起兴，暗引后文的相思之情。语极单纯，而又富于形象。满腹情思始终未曾直接表白，却句句话儿不离红豆，把相思之情表达得入木三分，极为明快，却又委婉含蓄。大唐盛世，这首婉曲动人的《相思》，是梨园弟子爱唱的歌词之一。据说天宝之乱后，著名歌者李龟年流落江南，经常为人演唱它，听者无不动容。夜雨霖铃，想起我遥远的南国家乡，一夜秋风起，满树红豆落。如果此时我在鸳江之畔，蝶山之峰，我肯定跑去草丛间捡拾红豆去了。

南国树有情，一株株高大苍翠的红豆树，在雁过声声、霜寒露冷的季节，随风摇落粒粒丹朱，红透青阶。这些碧血染成的相思子，都是生在豆荚中的，累累如缀珠，豆荚绽破，倾泻一地相思。点点滴滴，染透秋色，岁岁拾复生，结荚何时止？记得那时高中校园中，有好几株年年结子的红豆树，每到深秋几番风雨后，我就会在放学之后，在草地上、树荫下，俯身弯腰，寻寻觅觅。每每拾得，如获至宝，拈来纳玉瓶，暗把痴心寄。

红豆是大自然巧夺天工的珠宝，结实鲜红浑圆，晶莹如珊瑚。玲珑玉骰嵌红豆，入骨相思何时偿。传说古代有一位女子，哭夫于树下而死，化为红豆，于是人们又称呼它为“相思子”。唐诗中常用它来关合相思之情。而“相思”不限于男女情爱范围，朋友之间也有相思的，如苏李诗“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相思》这首诗也不是王维为所恋女子而写，而是他赠给李龟年的，无疑为眷恋友人。

在手掌上摩娑把玩红豆，鲜红如血，坚硬如骨，如从地底提纯而来，也许，这让当初土地都为之一阵剧痛颤栗。想不到柔情的南方，能生长出如此坚硬的红豆。累世情缘，谁捡起，谁抛下，谁忘前尘，谁总牵挂。忆当时年华，谁点相思，谁种桃花。人间离别易多时，见红豆，忽相思。然而，最懂相思，也最惹愁绪。其实，遇见的人终会遇见，离散的人终会离散，不复相见的人死生不复相见。有情有义之人一生缠绵，在这红尘里辗转一路，遍体鳞伤。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7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都变成新的。所以，在那小小鱼缸里的鱼儿，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我宁愿是条鱼，7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曾经遇到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可我不是鱼，人世间来去匆匆的相逢与离别中，无法忘记牵挂的苦，无法忘记相思的痛……

昔年采撷的红豆，静置枕边或书案，偶尔默然凝望，仿佛唐诗里的句子，跃动在眼前。少年时为红豆而写的诗篇，早已扔在猎猎风中。掌心的余温被秋风吹去，看着光阴的脚步一点点挪移。秋意浓，离人心上秋意浓，一杯酒，情绪万种。今日于灞柳驿醉酒之后，在秋雨绵绵、蒹葭苍苍的冷峭中，略略微酌相思的味道，还是柔肠百转，难以释怀。古人云相思令人老，殊不知相思亦使人幽，尤其当着落叶纷飞时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人生的春夏秋燃烬之后，就到了尽头。如此匆匆的我们，如此匆匆的岁月，这就是人类自身一首永恒的秋赋，长相思，永别离。在这样寂寞的夜里，也只有数数红豆，凭凭阑干，柔了夜雨，浓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