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爸

作者: 范范戴戴 | 来源:发表于2017-03-31 13:22 被阅读44次
    父亲

    爸爸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等到了2000年,我就好过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新的世纪开始时,家里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可以自食其力了。他终于可以喘口气,过几天松快日子。

    不曾想,一语成谶。他憧憬了开篇,却没有料到结局。2000年中秋前夕,伴随着两行清泪,爸爸溘然长逝。如果死亡是对生活苦难最决绝的终结,那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吧。朋友口中热乎乎的名字,刻在了冷冰冰的墓碑上;堂堂七尺之躯,支离破碎地长眠于一抔黃土。从此,我和爸爸阴阳两隔。

    爸爸实在没有得到过上天的眷顾。出生于战事正酣的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经历了建国初期的各种动荡,虽然赶上了改革开放,遭遇的却是变相的下岗——内退,几乎没有享受到时代红利。然而,时也,命也。他们那一辈人的命运大抵如此,若是高寿,还能有个安稳的晚年,可怜爸爸连这点福分也没有。造化弄人,无处可逃。既然是不得不承受的苦和痛,那就算不上苦痛。父母缘浅,得到的关爱少,才是他此生最为隐秘的伤疤。

    奶奶十六岁生了爸爸,自己还是个孩子,再加上兵荒马乱,爸爸的降生,带给她的累赘感怕是会多于幸福感。当年为了躲避日本兵,镇上的居民举家逃进深山。奶奶在逃难途中,把不到两岁的爸爸扔在了湘江边。幸好被路过的远房亲戚看见,抱回去交给奶奶,这才捡了一条命。当时的具体细节已无从考证,非常时期的非常做法也并非不可原谅,只是于爸爸而言,这会是多大的一个创伤啊。

    奶奶生性要强,好面子,加之每日为生存愁苦,难有心境呵护孩子。孩童时代,爸爸茶余饭后常跟我和姐姐聊起自己的陈年往事。他说,他小时候,有一次奶奶要去邻居家喝三朝酒(为庆祝孩子出生三天设的宴,据说吃席时忌讳听到别人家孩子的哭声),担心他席间哭闹引得主家不快,于是把他留在家里。他哪懂这些,看见奶奶出门,跟着就出来了。在奶奶身后,一路哭一路追,来到了邻居家。奶奶当时就怒了,反身抱起他往回走,到家就是一顿打。之后几天,奶奶一想起这事儿就生气,一生气就拿竹篾打他一顿。爸爸提及此事,本意是想说明奶奶的严厉带给他成长的积极影响,而年幼的我体会最深的却是委屈和害怕。时至今日,我为人母,再想起此事,更多的则是对奶奶的愤怒和痛恨。

    爸爸十六岁时,赶上我们兵工厂招工。据说第一次报名体检时,因为体重太轻不达标,被淘汰下来。他跟招工的好话说尽,人家于是多给了他一次体检机会,还给他支了一招。第二次称体重时,他在腰间挂了个秤砣,最终顺利过关。多年后,读到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参加煤矿招工体检的章节,自然而然想起了爸爸。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匍匐于命运脚下喘息的人的境遇却并无二致,不禁悲从中来。和爸爸一起招工进厂的同乡不少,他是最小的一个。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宿舍,年纪大的工友们都结伴出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因为想念奶奶哭得声泪俱下。爸爸每每说完这事,都会加一句,“搞驯了(方言,“习惯了“的意思)就好了“。言辞间的无奈,让人心头一紧,生疼生疼的。

    心理学理论认为,孩子小时候得到过爱,长大后才懂得付出爱。根据这种说法,我猜,爸爸一定是把他曾经得到的有限的爱,化零为整,透支给了我们。爸爸想要个男孩儿。妈妈怀我时,大家都觉得会是个儿子,爸爸大概也这么认为,满心期待。当我呱呱坠地,爸爸估计失望极了,随口给我取了个“平”字(刚出生的男婴,有一个突起的部位;女婴则没有,是平的),后来觉得这不像女孩儿的名字,上户口时才改成了“萍”。失望归失望,终究也没有妨碍他对我毫不掩饰的偏心和宠爱。我从小就知道恃宠而骄,偶尔使使小性子。亲戚朋友对我的任性也颇为宽容,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那是被她爸爸宠坏了”,仿佛因为有了爸爸的宠爱,我的淘气就理所应当被包涵。

    爸爸没有所谓的教育理论,却不缺生活智慧。小时候,他每次去幼儿园接我回家,路过一棵歪脖子树时,都会事先把买好的奶糖握在手里,然后高高举起胳膊,晃一下,假装从树上摘了什么。等他张开手掌时,我就看到了四颗奶糖,兴奋不已。他每次都不忘跟我说,“咱们给姐姐留一颗,好不好”。终于有一次,他从衬衣口袋里掏糖时,被我发现了。我于是知道了奶糖不是树上长的,也记住了要给姐姐留一颗糖。长大后,“给姐姐留一颗糖”成为一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再往后,我不仅学会了把自己的糖分给姐姐,还学会了把更多的东西分给更多的人。

    爸爸爱抽烟,我上小学后,经常去杂货铺帮他买烟。他有一条不容挑衅的规矩:买烟找回的零钱,得先悉数交给他。如果我需要零花钱,他会另外给我,绝不容许我一声不吭地就把钱昧下。在之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读出了这件小事背后越来越多的深意,比如正直、诚实、一码归一码。现在的我,虽然做不到兼济天下,但至少做到了独善其身。这可能就是爸爸定这条规矩的目的吧。

    2000年4月份,爸爸癌症复发;6月份,医院无计可施,爸爸回家休养。我暑假返湘时,他已瘦得脱了人样,眼神却格外清亮。他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我装作没看见,像往常一样,用夸张的声调和表情,手舞足蹈地讲述学校的生活点滴。爸爸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要是能再多陪我萍萍五年,该多好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十七年过去了。丧父之痛渐行渐远,对爸爸的思念蜕变成身体记忆,在特定时间自动开启,比如他的生日和忌日。我曾经被他如何善待,现在我也如法炮制,善待我的儿子。一如当年的爸爸,我也不允许儿子吃独食,不能容忍他说谎话。忽然意识到,我不仅是爸爸到世间走过一遭的生物学明证,也是他思维模式的继承者和践行者。从这个角度说,爸爸其实从未曾离开。嗨,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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