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信佛,我却不信。活到三十多岁的时候,我依旧是浑人一个,看忙碌世间的众生无不和我一样。佛于我,只是庙堂之上的泥塑,虚无中的幻觉。尽管那个时候,我算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一场开始于错误的婚姻,一种漫长不能痊愈的隐疾,一段轰轰烈烈开启又摧枯拉朽寂灭的感情。
谁又会知道前路遇见怎样的人呢。她是朋友介绍来我这里的,是我的第一批同事之一。我很不喜欢她的人品,工作方面偷奸耍滑,处事又夜郎自大。但我奈何不得她,我需要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立足,不得不顾忌一些人和事,其中就有她的丈夫。据说他和某人有口舌过节,不久那人新栽的几亩葡萄苗夜里就被拔了净光。
和她的相处对我而言是一种隐性的折磨,遇见她之前我不知道我那么能忍;她的飞扬跋扈。她偷懒,她不尊重我等等,我也装糊涂,还小恩小惠地施于她,试图收买她。她撑大了我的度量。其实她能坏到哪里去呢?她在我眼里是透明的,她的丈夫也一样。有时候想想,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
经常和她相处,加上听别人众口一词地说起,知道她的一些家事。她非常讨厌她的公公,经常骂他去死。她的公公那个时候七十多岁,应该是半老年痴呆,但凡她回家,他就小孩子一样围着她打转,这是她不堪忍受他的一个原因。她不认为那是一种病,咬定了他是为老不尊,不知检点,因此她觉得自己对他的厌恶理所应当。她曾亲口对我说,中午来不及买鲜面条,她做了汤面,自己捞了一碗稠的,将汤汤水水给她的公公。她的公公拄着拐杖,佝偻着,颤巍巍地到自己的兄弟家去,讨一口吃食。她对外人说,他糊涂了,整天吃也会喊饿。他的确是糊涂了,口不能明言,耳不能细听,她骂他和骂一块朽木没有差别。
我劝她:不要骂他了吧。给他吃好些,吃饱些。每个人在世上享用的衣食福禄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何不让他享受他该享受的,哪怕死也让他好死?她偏不,说:我怕他吃好了寿太长,把我们折磨死!这个我们,自然包括他的丈夫。
终究是她的家务事,我不能过多干涉。但她工作方面越来越差劲,以至于别的同事都看她的样子。三年了,我知道我和她缘尽于此,该做一个了结了。我将我的想法与她的丈夫沟通。他是她幕后的主使,而她是一个没有头脑的、简单又粗暴的人。要使他接受妻子被辞退,又不能让他记恨我,暗地里使绊子给我,天知道这个工作我有多难做。我应该是来回和他沟通了十天左右,期间她忽而闹辞职,忽而自己又来上班,如此反复。我任由着她折腾,表面上波澜不兴,实则夜夜烦恼头疼。所幸最后的结局如我所料,我却也因此褪了一层皮。
她从我的世界中退出,让我突然有了一个认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出现的人都是该来的人。我知道这是别人早已说过的话,我却是在那个时候才体会到。可能和她之间的相处对我的心磨砺太多,缘分终结后,莫名其妙地,我心里涌起千佛壁这样一个概念,是的,千佛壁,而她正是我心里千佛壁上显现的第一尊佛。对,她是世间一个非常糟糕的人,于我而言,她却是我明确感知到的渡我的第一个人。她在我的现实生活隐去了,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历程。
她显现于千佛壁之后,我才觉察,这一面壁,其实更早的时候已经刻镂下了不少的人像(佛像)。他们因她的显现而出现,有的深刻,有的浅显,但他们都在。还有他,我怎么能忽略那个教我体验到情爱的人,纵人生尽头也不能忘却的人。他其实应该先她一步在千佛壁上,但那个时候他只是独独一个,唯一的一个,也是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一个。他让我拥有过最美的世界,也让我体会了那个世界的崩塌,让我在灰烬中万般艰难地重生。我意识不到他的身后是整整一面墙。时隔数年,而今每每在众佛中看见他的脸,我都体会着悲欣交集。
是他和那个紧随其后的相处了三年的她,触动牵引出了佛壁。这不是一种巧合,我开始思考其中机缘。他的离开,曾经让我沉到了绝望海底,几欲失去生的欲望。而她带给我的心灵磨砺,除了隐忍,接纳,我别无他法。怎么说呢,可能只有在痛苦,隐忍,挣扎,绝望之地,佛光才开始透露出来,千佛壁才开始犹如拉开幕布的舞台。
我看到千佛壁上,我的父母在最开端,在我还没有成为“我”之前。我用心看着我的父母,在他们的面相中,我看到了我先天的模样,和后天属于自己的渐变的痕迹。我甚至看到,他们把我从一片虚无中呼唤出来,赐与我骨和血,给予我生命的过程。我也看到我和他们的未来;我借他们出生,却终要离开他们,独自飘零。我是属于我自己的,别人谁的也不是。然而唯有他们对子女的爱,最类似于神对人类的爱:鲜少索取,都是给予,饱含慈悲。
父母之后是我的姐妹,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有的佛像轮廓浅,如隐云雾中,有的纵然我的生命不再也不会消失。千佛壁初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一段,是我人生中状态相当好的一段,我有着前所未有的面对生命的质朴和虔诚。我甚至觉察到自己头顶的光圈。尽管我的光很模糊,它也已经照亮了我,而且还能有限地照亮他人。我不仅感受到自己的微光,也感受到了这世界强大的温和的光,犹如佛光。只有在绝望之中,在伤痛之中,佛才会出现,人才会修炼出佛光。生而为人,每一个人本该都有自己的光圈。人的一生,应该为光而修行,只值得为此。
然而,很可惜,那段时间太短,后来我又沉到海底去,这一次的海不是绝望之海,是众人都存在的欲念之海。我的光就消失在那里。我仿佛再一次死在了那里。
Y是去年农历三月三离世的。她走的时候我好像被催眠了,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她不是我的发小,也没有后来和我相处过这几年。我应该是在她久病时就接受了她终将先走一步的现实吧,我以为我承受得住,我以为都过去了。此后一个月时候的夜里,我突然想起她。那一刻,我才明白,无论埋得多深,我都躲不过与她死别的真相。我痛哭了很久,把心肺都要沥出来。那时候春天正在老死,那一夜小雨潇潇。因为想她,我的脚尖仿佛触到了生命的底。那里没有佛,没有畏惧,没有矫饰,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人类,什么都没有,真正是空,连空都没有的空。我不知道哭她还是哭我自己,还是为生命而哭。我只觉得,那种哭对我有好处。那一场前所未有的痛哭啊。我以为她的离世到此刻会给我启示,但我依旧回到原处,回到愚笨的不曾修得慧根的自己。Y成了我千佛壁上一尊重要的佛。她活着的时候,我不以为她对我而言有多少分量,她人畜无害,总是木讷,关键时候出不了什么主意,帮不上什么忙。但我需要的时候,她一直都在。然而她如同被我忽略的空气和阳光,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应该怎样珍惜。到这里,我以为我不再拥有千佛壁,我对它有了怀疑。我在莹莹泪光中看见她,她对我微笑着。在人世活着的时候,她当然有很多缺点,那是上苍之手造就的人类的缺,每一个人都有的缺。然而她还是出现在千佛壁上。千佛壁还是从前的那一面壁,却又和从前有了差别,它在我的怀疑之中重生。而她也已经完成了蜕变,她的面孔有了佛光。
在Y之先,还有J姐姐。郁闷的时候,我会向她倾诉,她总是很安静地倾听。她很突然地就走了,那个季节她家的南瓜藤爬满了通道,似乎要阻挡人的脚步。和J姐姐也是一场疼痛的离别,我不能往东看,东边是她家的位置。我梦见她来看我,于是我从梦中哭醒。Y姐姐,你温柔的面庞总浮现于千佛壁上。
年轻时候激荡的水面逐渐平静,我的心如同深海安静。我看到千佛壁上深刻着的,不过活着的和逝去的芸芸众生。与我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莫不是我的佛。他们对我都有着自己的使命。我活着,我的千佛壁就不会停止刻镂,还会有人加上去,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我看到,这千佛壁上,最后一个佛是我自己。我在角落里,初具雏形,尚未完成刻镂。我的刻镂完成的那一刻,千佛壁也就完成了。完成的时候也是它该消逝的时候。因我而起,由我而终。这一面千佛壁呵。我看到你,看到了我这一生悲欣交集的所有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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