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因为见过而渴望光,但我溺在黑暗中。
我有很多喜欢的书,喜欢的人,喜欢的花,喜欢的天空和云朵,甚至是先前租房时的老邻居还有她养的两只老猫。
她的两只猫,一只黄色,毛色暗淡,像它的主人一般上了岁数;另一只应是狸猫,胆子与身子一样肥。每次我带回来好吃的,阿狸就在门口嗷嗷直叫,老黄则躲在远处半眯着眼盯着,不知是情投意合还是姐妹情深,胆儿肥的讨到好吃的,脸皮薄的待人走开后就会慢慢地凑上来,一同吃得津津有味。
它们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面相凶,乱糟糟的灰白短发下面是张布满皱纹和褐色斑块的脸,让人不由得想起秋天挂满黄果果的老柿子树。她住的是一个看上去快要坍塌的瓦房,低矮的房顶上生长着杂乱干枯的草,房檐上码了一排花盆,我曾不止一次地猜测过那里面曾经鲜活过什么,又冬眠着什么,能于来年春天重新发芽开花。
奶奶腿脚不太灵便,走起路来总是晃晃悠悠,不时还要停下来喘息一番,但她会在下大雪的早晨于白雪皑皑中扫出条一米宽的小路来,也会悄无声息地清走我偶尔放在门口忘记扔掉的垃圾,最重要的是她每次见我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每次都是这样。
早上的时候她会说:“去上班呀小姑娘?吃饭了吗?”晚上的时候会说:“你回来了啊,吃饱饭了吗?”
你回来了啊,吃饱饭了吗?
记忆中,那个人总是戴一个灰色的毛线小帽,穿着深红色对襟大棉袄坐在门口的大石凳上,瑟缩着脖颈晒太阳,每次看见我过来了,眼睛就眯成一条缝,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回来了啊,吃饱饭了吗?外婆给你找好吃的去!”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决定搬家,搬到另外一个与奶奶相隔不到五十米的胡同,那个房间里有大大的窗户,于春日晴朗的早晨,阳光能大片大片地照进来,铺满房间里每一个小角落,我喜欢这样的房间,仿佛被填满的时我自己空荡荡的心。
搬家的时候奶奶拖着不便的步子来回地在我门前踱步,说是随便转转,锻炼身体。收拾东西的时候,觉察到她不停地瞄我,欲言又止。一开始我们目光相遇,我笑了笑,当再次相遇的时候,我开始慌乱,怕她说些什么,于是再不敢再看她,不可否认,年老之人虽然眼睛变得浑浊,但似乎比年轻人更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一直等我搬完最后一箱小东西,她仅与我说,有空过来吃饭。
我说好,我会常回来。
但就只是短短五十米的距离,我竟一次也没有回去。
其实,奶奶像极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十几年前拥有与她一样灰白的头发,爱笑的眉眼,还有一双可以灵巧地在院子里种满凤仙的双手,总是那么神奇,她种的凤仙茎秆有小孩胳膊粗,开的花像朵小月季那般大,旁人详细地从她那里取完经也种不来。
我总是与旁人讲因家庭原因从不到周岁便待在她身边的我怎样被她宠爱着,给我讲过多少神奇的故事,上小学离开她后,有多少好吃的放到发霉也要锁在衣柜中给我留着等等,似乎我的嘴巴里永永远远只有这些。
大家都知道我口中的她有多爱我,我有多想念我口中的她。
可是大家不知道的是她晚年的时候中风了,近乎瘫痪。
可是口口声声说也同样爱她的那个我,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里甚至产生过希望她早些离世的念头,因为她口齿不清,说话的时候总会有唾沫喷溅到我的脸上,放在她身边用来擦口水的毛巾半天就变得又硬又难闻,吃饭必须要别人来喂,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食物残渣从嘴角溢出来,弄得满身都是,上厕所需要人搀扶,直到最后大小便失禁。
她去世那年我十三岁,当时的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一丝丝的解脱,除了她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去费劲地弄懂她呜呜啊啊是什么意思,我不用以每分钟两米的距离搀扶她上厕所,不用再帮她清理满地板的食物残渣,不用再洗刷被她弄脏的被褥……
说实话,一开始我的确感到轻松与解脱,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让我无法忍受的东西慢慢淡出我的记忆,但她讲给我听的每一个小故事,亲手烤制的地瓜的味道,半夜惊醒时抚摸我脊背的粗糙手掌都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它们既成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又成为良心鞭挞我的利器,在我成为大人于人生的痛苦彷徨中不断挣扎的时候,它们又成为我的生命之光,成为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每次妈妈说梦见她的时候,我总是嫉妒,嫉妒妈妈可以于梦中和爱的人相聚,然后我又陷入更深更浓的懊悔里去,这种懊悔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拖着我不停不停地往下坠。她肯定是在怪我,她肯定知晓我当时所有邪恶的想法。
所以才不肯入我梦。
我知道我自私,愚蠢,坏良心,这些我都认。
如果换她一次入梦,我情愿拿我的全部来交换。
我常跟别人说搬家是因为原来的房间太潮湿,没有光照,房租还贵。我从不承认,是我不敢放任自己对奶奶的喜欢,其实我更是怕她对我仅仅是出于对一个邻居的关心,我害怕自己对她来讲什么都不是,同时我害怕她确确实实把我当孙女来看,而我又将伤了她的心。
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里嘲笑自己这种可笑的心态,这样的心思能把人逼疯。
“你回来了,吃饱饭了吗?”
我回来了,可我爱的人永永远远地回不来。
所以我搬了家,不敢看老奶奶的眼睛,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老人目光都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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