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大日坛城》
本来不知道《大日坛城》里面还藏着《道士下山》的尾巴,读到的时候,深觉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当然后来发现原来这是三部曲)。尤其是俞上泉到杭州盘桓时,还在何安下昔日的药铺住过。
时隔多年,我再次和众人一起回到那间已经改成庙宇的药铺的时候难免会生出一阵怪异的感觉。不知何安下是否成功劝服了回归道家一脉的司马春夏,也不知他最后是否和司马先生一起回了灵隐寺。何安下自从下山之后,不管生活如何起伏,总会回到这间药铺,像是回家,然而看《大日坛城》里的表述,他并没有回来。
很多《道士下山》的忠实读者不太能接受《大日坛城》,觉得水平相差太多,虽然《道士下山》并不是非常成熟的作品。《道士下山》胜就胜在那股青涩劲,何安下没有什么天赋,是个贫穷人家的普通孩子,稀里糊涂遇见了很多人,有饭桶草包,有不义之徒,也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他稀里糊涂跟着这些人识别了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什么是道,什么又是德。整部小说里,何安下的人生轨迹——按照如松大师的说法——便是四个字“触着即转”。
众人对他并没期待。他自己也是。尽管最后看起来他并不是个庸人。
而俞上泉不一样,俞上泉是天才,而且是少年天才。
天才是不同于凡人的。而凡人对于天才是敬仰的,要求同样是严苛的。顿木一手栽培了俞上泉,接到日本,亲自调教,安排了婚姻,希望他可以成长为日本棋界第一人,光大正道,结束素乃名不正言不顺的三十年。
读者打开这本书,也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中国天才征服日本,走上神坛,规规矩矩过完伟光正的一生,留下无数传世棋谱。当然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个中国天才为什么非要去日本学棋本身就是个很讽刺的事情。
然而,俞上泉并没有这么规矩。他开创了自己的下法,为棋界不耻,成为棋界第一人之后,因一句佛偈而变得疯癫,行事乖张,甚至加入了民间教派。后半部分故事荒诞不经,毫无重点,大概读者和顿木一样,再次看见俞上泉时,细思从前,都要忍不住落泪。
而我读的时候,却钦佩俞上泉一生活得自由潇洒,他从未被政治、自身的天赋以及信徒的意志绑架,他一生爱棋,但一生计较又远在棋盘之上。中日文化一本同源,但却又大大不同。日本人守规矩,素乃炎净耿耿于怀于本因坊一门的荣辱得失,顿木计较的是棋界正道,世深一心想参透一刀流到无刀流又到二刀流的转变,每个人都是痴人,但每个人也都只看得见自己眼前那盘棋。
所以顿木说俞上泉的棋风近乎妖,而世深说,天才本是妖。
俞上泉心中是有天地的。他是个被日本化的中国人,但最后却是一个比中国人还要中国的中国人。
俞上泉最后一战时突然开始喜欢马,而且是最普通的马。书里写他骑了马,今生已尽兴。
众人心中的人生不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他自有判断。
我觉得要拍抗日剧,不如翻拍《大日坛城》,一个疯了的中国天才,以一己之力,顶住了日本棋界数位精英车轮战的十番棋挑战,只论棋局,而心中未有胜负之念。这是中国已经几代都没出现过的君子精神。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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