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有话说:这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的作品,今天征得他本人的同意,谨与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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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空01
我有个高中同学,叫做胡一毛。我对他最直观的评价是:他是个勇者。
所以我在QQ上对他的备注是勇者一毛。
他的命运让他的脸上本该出现忧郁的表情,事实上他也的确眉头微皱过。可是由于眉毛太粗太浓,所以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忧郁,反倒带了一点点喜感。
我想长了张喜剧脸的人给安排上悲剧的戏份,上帝是个怎样的马大哈?
02
高一军训的时候,我和胡一毛被分到同一个寝室。
我长得比较矮小瘦弱,因此对膀大腰粗的人有莫名的恐惧。无疑胡一毛就是这样的人。
他主动和我打招呼,嗓门儿比较大,我被吓到了,不敢回应。他好似习以为常,随即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咧开嘴巴对我憨笑。
这一笑,虽比不上倾城之颜笑出了风情万种,但也算凶悍糙汉子笑出了傻傻可爱。我放松下来。我说你好我叫勿言,他说我叫胡一毛我从……来的。
天可怜见,我是真记不住他说的那个地方,什么自治州什么山区什么村儿……他像背户口一样叽里呱啦了一堆,然后我明白了:他是从农村来的。
他说他力气大可以帮我搬一些重物。我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个子小但我可以带你开阔眼界。我们握手,说,互相帮助。
于是我们后来真的就互相帮助,并且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有一阵子我带他逛遍了这座小城。所谓开阔眼界。
他很高兴,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在这么大的城里逛过。我疑惑地问,你不是说过你以前去省城参过赛么?他嗫嚅地说,是去过,但没有这样逛啊。你把我一个人丢那儿,估计我连车站都找不到在哪里。而这里不同了,我记住了每一条路线,以后我爸妈过来我就可以当他们向导啦。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带着个本子了,原来是记录路线。
带着胡一毛到处走的时候,我向他介绍哪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有一次他看到卖葱油饼的摊子,吞了吞口水,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那边也有这个的,更加好吃……他会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而且这一看就不卫生,我们那里的,干净,健康!
我哭笑不得,但不好拆穿他。
我带他到一个冰饮店去,点了两杯冰桶,问他,你们那里也有这个?他低着头,声音也有点低。没有。
我笑了,我说,我就知道没有,吃吧,我请你的。
有一阵子他给了我所有关于乡村的认知。
一毛:知道怎么赶猪么?
我:还用知道么?用木棒打啊
一毛:光打还不行,打重了猪一吃痛就会抓狂,到时候猪乱窜很容易伤人的。
我:那要怎么做?
一毛:你要一边用棒子轻轻拍打以示让它动起来,一边发出指令——虽然我的经验是哼歌,猪也是懂音乐的嘛——让它明白动的方向,循循善诱,然后猪就被骗进圈里啦。
我:为什么是骗?
一毛:猪也是向往自由的啊,和人一样,所以它是不想回到那个逼仄的圈里的,只是它们的智商没人那么高,所以被骗了。
我点头,认同他说的。我给胡一毛看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他笑了,说,就是这样。
他给我讲很多。
村里的鸡飞狗跳。
山间的烟云缭绕。
天边红得像火的晚霞。
傍晚的寂静,只听得见风吹衣衫的声音。类似轻柔的笛声。
还有村口的老槐树,树上的鸟窝,树下的大黄狗,安详的老人。皱纹里有年月的厚重与寂寥。
我是个热爱文学的人,所以对他讲的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向往。我说,你们的生活还真是好啊,生活的环境也那么优雅而富有诗意。
后来我为我的话感到无比的羞臊。
当时的胡一毛听了我的话后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勿言你不懂的,有些东西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当时我确实不知道。
但后来我开始知道。
勇者少年心03
胡一毛本来以成绩是上不了这所私立学校的。但他有特长,跑步。当年他去省城就是参加一千五跑步比赛去了,拿了个第二名。
第一名据说实际上比他要大一岁。
所以他就被我们学校的老师看中了,老师对他说,到我们学校来吧,只要中考成绩不太差,学费生活费给你全免。
于是他就一个人拖着蛇皮口袋踏上了远离家乡的长途汽车。
家里反对我去这么远的地方读书,我说学费生活费全免后他们就答应了。胡一毛说,我也是看这一点才做决定的,我爸可以少种好多地呢。
但这并不是个励志故事。少年远走他乡异地求学然后一枝独秀鹤立鸡群。事实并不是这样。
胡一毛成绩不行。不是他不努力,相反他比常人努力得多,然而收效甚微。所以后来分科过后我们就不在同一个班了,我在最好的一班,而他在六班。
他一拍脑袋,说,勿言你说我是不是不是读书那块料啊,怎么越读越不行呢。
我安慰他,努力会有收获的。
他笑了一声,以揶揄的口气说,勿言你知道么,在我们那里,普遍是小学文化,初中文化的就少了,高中的更少,至于大学文化的,呵呵,我学到一个成语叫做凤毛麟角,大概可以形容。我对我爸妈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所以无论多苦我都会坚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他像个勇者。因为他眼中的坚定,那一抹光亮,像是黑夜里永远不会磨灭的星辰之光。
高一结束了,我对胡一毛说,你去买个手机吧,不然平时不好联系。他犹豫了一下,说,好,我也有这个打算,给父母打电话可以方便些。
高二开学。我问手机买了么。他拿出一个很落后的智能机,高兴地说,买了,还能上QQ啊。
我撇撇嘴,但没说什么。我问,你申请QQ号没有?我加你。他说,申请了。
于是我加了他,备注是一毛。
末了,我对他说,对了,你爸妈还是很开明的嘛,给你买了手机。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不是,我打了一个月暑假工买的。
04
高二我们不在一个班。
有一段时间我们互相很少往来。偶尔在校园里碰到然后亲切地打招呼,树叶簌簌落在他的肩上,我看到他的眉头总是微皱着,一副愁绪满怀的样子。我以为他是为更加沉重的学业而发愁,毕竟我也是一样,所以并未在意。
大约几个月后。一毛在QQ上给我发了消息。
一毛:勿言,我可能……不读书了……
当时我在家里,正在吃饭。看了后,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我回复:今天也不是愚人节啊?你何时变得这么幽默了。
不知怎么,我的手指有些颤抖。
一毛:说真的。
我知道他住校,一学期回家一次。
所以问:你在寝室吗?我来学校找你。
一会儿后他才回复:我在回家的车上。
他真的就退学了。
我去他们班打听,原来胡一毛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骗我。我早该知道的,胡一毛从来不骗人。
我在QQ上说:他妈的你是打算不告而别么?连个原因也不告诉我?他妈的你还拿我当不当朋友?
一向文明的我居然爆了粗口。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气积郁在心里,憋得难受。
但他没有回我。他那个原始的企鹅头像一直是浅色的,好似再也不会亮起。
此后一周,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咬牙切齿,一气之下把他的备注改成了混蛋一毛。
两周后,混蛋一毛终于亮了。
一毛:我在这座城市就和你最熟,你说我拿不拿你当朋友?
我冷笑:不告而别,不解释原因,这也是朋友?
一毛:对不起。所以我来告别,我来解释原因。
我:什么意思?
一毛:打开门。
我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可是微笑着的胡一毛。
出去走走?他问。
我说好。
天桥上。
我们的脚下车辆来往,川流不息。人流如织。
我:你为什么要退学?你不是说过你要考上大学的吗?
一毛: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
我:能有什么意外?
一毛:我爸病了。
我突然想起,一毛曾经说过他们家主要是靠他爸种地为生。我沉默了。
我:是大病?
一毛:嗯,我爸可能会卧床好多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眉头微皱。然而眉毛太浓使得他看不出任何悲戚,反倒有一种喜感。他目视远方,充满喜感的脸上却有着我不曾见过的坚毅。我感觉这两周他经历了很多。我选择不问。
我:所以你要回家照顾你爸?
一毛:不,我妈眼睛不好不能下地干活,但她可以照顾我爸。我要做的是种田。
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愤怒,声音不由大了许多:你读这么多年书,为了考大学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最后回家种田?不应该是这样!
一毛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他说,生活没有应该不应该。生活是你必须要这样做。
我:那你今天来是专门为了和我告别的么?
一毛:我对爸妈说,我要做最后一件事所以要离家一下,他们问,是很重要的事?我点头说关乎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们说那就去吧。所以我来了。
他笑。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那糙汉子笑出了傻傻可爱的笑。
我一下子热泪盈眶。
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说太多。他是一个勇者,是面对生活的无常而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抱怨的人。我不明白他有多少无法言说的苦楚,我能做的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勿言你不懂的,有些东西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他曾经应该无比想走出那个山村,去看外面的世界,所以他那么想要考上大学。所以当我羡慕乡村生活的时候他才会说我不懂,我不懂其中的苦。
可是到最后他又不得不回去,因了生活的无常。
我说,胡一毛,你是个勇者。
他摆摆手,说,都是生活所赐的冠冕,不要崇拜哥。
这是他对我讲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幽默的话。
我笑了,抱他。我说你丫种田也要种出个朗朗乾坤来。
他习惯了我的满口跑火车。他说,种田是暂时的,终究有一天我还会出来看看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世界。勿言你相信么?
我说,我相信。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但走了几步后,他居然奔跑起来。那样快,那样洒脱。在高楼大厦间,在汹涌的人流里,在拥挤的街道上。他奔跑,像个追风的少年。
我改他的备注了,勇者一毛。
勇者,在路上05
很久以后,他给我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胡一毛双手撑在锄头上,戴个草帽,笑得很开心。他背后是绿色的玉米地,头顶是很干净很干净的蓝色苍穹。他说,看到没有?朗朗乾坤。
生活有时不美好,可人可以很美好。
上帝是个马大哈,可人可以很认真地做个勇者。
少年只要怀了颗勇者的心,就永远永远不会被生活所打垮。管他悲剧喜剧,微笑就好了。
谛听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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