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当今烧烤江湖,从南到北,群雄林立,民间高手,层出不穷。
但,任你是谁,任你烤什么,遇到了他,你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庖爷。
庖爷家的“解牛烧烤”,已历三代,“解牛”二字,以牛血所书,古篆,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解牛烧烤,只烤牛,不烤猪,亦不烤羊。
一头牛,从头到脚,但凡能吃的部位,解牛都可以烤。
庖爷解牛,已成传奇。
解牛家族座右铭朴素:百年烤一牛。
庖爷的祖父,一百零一岁高龄,每日烤牛头肉二百斤,无论寒暑,烧烤不休,直至一个冬日,卒于烧烤架前,烟熏火燎之中,无人发现,直到肉香扑鼻,食客们才惊觉,将祖父救下,老人已然熟透。
厚葬祖父,祖父生前留下遗书,葬礼从简,不许哭,火葬时,撒粗盐八十斤,骨灰撒入牛圈,一生烤牛,最终归于牛圈尘土,乃轮回是也。
解牛烧烤所用的牛,都是家养。
庖爷八岁,开始养牛。
庖爷每日骑牛,放牛,与小牛摔跤,和小牛一同长大,因而熟悉牛的每一处骨肉。
牛圈之中,选最凶狠雄牛,两人左右按住,庖爷立于雄牛臀后,以肉眼几不可见之手速,爆弹牛根,雄牛吃疼,后蹄连续爆射而出,庖爷左右躲闪,锻炼反应能力。
夏日,牛虻吸牛血,庖爷夜晚睡在牛圈之中,将牛尾绑住,不许动弹。
庖爷闭上眼睛,听声辩位,双手拍牛周身牛虻,啪啪作响,客串雄牛赶牛虻之尾巴,练听力,练手速。
翌日,天亮,牛圈中,牛虻遍地,个个肚子干瘪,不及吸血,已然毙命。
蛮牛长成,不安分,欺负其他牛友,霸占母牛,发起疯来,三五人不能近身。
庖爷赤手空拳,与蛮牛缠斗,身形低矮,左支右绌,眼神如利剑,死盯牛卵蛋不放,蛮牛感知到危险,拼命反抗,牛角撞在水泥墙上,水泥墙当即瓦解。
庖爷身形晃出重影,如醉酒起舞,看准时机,双手猛地探出,握住牛卵。
此刻,乃蛮牛贤者时间,蛮牛呆立,与庖爷对望,庖爷眼神凶狠,蛮牛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绝望,庖爷双手加力,两声清脆爆响,牛卵应声炸裂,庖爷退回来,负手而立,蛮牛双膝跪地,倒地不起,从此安分,不再生事。
庖爷跟着父亲下乡,为老乡徒手骟公牛,公牛见到庖爷,双股战栗不止,时人谓之“小铁攥”。
庖家有牛初长成,庖爷十六岁,第一次解牛。
庖家不说杀牛,说解牛。
解牛之时,褪去全身衣物,一丝不挂,只以黑布蒙住双眼,手持牛刀一柄,父亲在旁弹琵琶曲《十面埋伏》,庖爷背诵《庖丁解牛》篇,手舞足蹈,牛刀刺入牛身,霍霍之声,暗合音律,不知情的邻居,以为庖家在开Party。
牛刀足够快,快过于牛的神经,牛在感觉到疼之前,已然神魂抽离。
解牛之后,十六岁的庖爷终于站在烧烤架前,炭是自家亲自烧的,炭火翻飞,炙烤着庖爷年少的脸,红光透出来,满眼兴奋。
柳枝穿上牛肉,左手持趁手蒲扇,右手不停翻转柳枝,手速快到令观者晕眩,炭火吞没牛肉,牛油滋滋冒出来,滴入炭火,蒸腾不见,香气溢出,整个小城被香气所迷,吃豆腐,吃青菜,吃空气,都能嚼出牛肉味儿来。
从那天开始,解牛烧烤就是庖爷的战场。
这一战,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间,庖爷每日烧烤,没有休息过一天。
解牛烧烤周围高楼林立而起,解牛的装修没怎么变,只是每年春节都用牛血重新涂招牌而已。
周围拆了又建,但熟客们总能七拐八拐,轻易找到解牛烧烤。
只要解牛烧烤在,庖爷就在,庖爷在,就能吃到最霸蛮的烤牛,观赏庖爷烤牛,本来就是一道风景,只可与同道中人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烧烤江湖,论烤牛,只有一个王者,那便是庖爷。
庖爷拒绝悬挂众人送来的“烧烤之王”的招牌。
为了表示尊重,烧烤江湖从此无人再敢称王。
五十六岁的庖爷,每天晚上准时出现在解牛烧烤。
儿子小庖,不稀罕烧烤的营生,不愿子承父业,倒是自己搞起了摇滚乐,对庖爷的烧烤手艺不屑一顾。
庖爷不勉强小庖,淡然道,强扭的瓜不甜,只有真心喜欢,方能解烧烤真谛。
为传衣钵,庖爷收了两个徒弟。
大师兄名罗源儿。
小师弟叫三关。
罗源儿是穷苦出身,爱吃肉,饿极了,能吃两百串牛板筋,半条牛腿,一日不食肉,双眼冒绿光。
因此,对烧烤近乎痴狂。
拜入庖爷门下,进步神速,尽得庖爷真传。
客人来了,见罗源儿在,就挑最难烤的点,罗源儿,给爷烤一双牛眼睛,外焦里嫩,牛眼液锁住,一口咬下去,牛眼要在嘴中爆浆,如吞了一颗原子弹。
罗源儿微微一笑,只是应一声好,随即,嘱咐三关把牛眼用盐水洗了,柳枝穿上牛眼周围脂肪层,左手扇,右手翻,火舌舔舐牛眼,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重点在于火候,起手时,撒孜然辣椒,入味儿。
牛眼要趁热吃,一秒也等不得,从炭火上取下来,罗源儿一个跟头,翻到客人面前,中指一弹,牛眼直接入嘴,客人也是个中高手,牛眼方入口,牙齿就咬将下来,砰的一声,牛眼在嘴里爆开,震得客人五官扭曲,涕泪横流,入魂儿。
客人当即拜倒在地上,嘴里咕噜咕噜说不出话来,只得以头抢地,以示尊敬。
罗源儿扶起客人,颇有些得意。
跟罗源儿比,三关天赋极差,悟性低,似乎天生不是烧烤的料。
三关觉得愧对师父栽培,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
庖爷却道,一入烧烤深似海,只要站在烧烤架前,七八十年,弹指一挥而已。
拙,就苦练。
勤,能补拙。
任何一门手艺,任何一个行业,不练一万小时以上,不可能有成就。
我有幼功,入行早而已,你入行浅,少天赋,除了勤学苦练,别无他法。
庖爷让三关烤牛卵蛋,三关掌握不好火候,平均每天在烧烤架前被爆裂的牛卵炸晕四点八次,耳膜震穿四十七次,要是换做常人,想必早已放弃。
庖爷对三关说,不怕你笨,怕你不能坚持。
三关坦言,即便死,也要死在烧烤架前。入我烧烤门,燃我烧烤魂。
罗源儿出师,辞别师父师弟。
第二天,解牛烧烤对面,斗牛烧烤的招牌挂出来,老板是罗源儿。
三关大怒,手持两根牛骨前去质问罗源儿,为什么要把烧烤店开在师父对面?想欺师灭祖?
罗源儿道,青出于蓝,师父老了,该把“烧烤之王”的称呼让出来了。
三关大喝一声,无耻小儿,就凭你,也想跟师父争?先过我这三关。
罗源儿冷笑,师弟,既然你来了,那我们不妨一战。
一人三颗牛卵,猛火快烤,先烤爆的人输,从此不得踏入烧烤界半步。
炭火上,牛卵受热,暴涨而起,三关和罗源儿双手翻腾不休,快起来,劲风激射,吹得火舌翻飞,围观者衣衫鼓荡,几乎站立不住。
三关手下的三颗牛卵,此时已经涨成狰狞模样,三关汗水涔涔而下,滴入炭火之中,分解成氢和氧,助燃,火势更旺,眼看着牛卵就要爆裂,三关正在焦躁,一双手忽的探出,徒手抽出六七颗木炭,丢在一边,如流星下坠,接过三关手中的蒲扇和三颗牛卵,蒲扇扇动,牛卵翻飞。
这双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庖爷。
三关恭敬地退在一旁。
也不见庖爷手上功夫有多快,只是那三颗牛卵慢慢冷静下来,不再呈狰狞之势。
罗源儿见师父来了,也不免焦躁,牛卵忽大忽小,涨缩不休,极不稳定。
庖爷手速缓慢,炭火的热量却始终不能靠近牛卵。
罗源儿看得傻了眼,慨叹,师父,这一招莫非就是您老自创的……太极烤?
庖爷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源儿,你以后闯荡烧烤江湖,切莫要自满。
罗源儿一惊,手里的牛卵被火焰吞没,眼看着就要爆裂,陡然间一阵劲风拂过,罗源儿烧烤架上的炭火应声而灭,牛卵冷静了下来。
罗源儿愕然地看着庖爷手中的蒲扇,长叹一声,当即跪倒在地,谢师父灭火之恩,劣徒知错了,这就远赴大漠,终生不再踏入中土烧烤江湖一步。
庖爷摇摇头,源儿,你有今日成就,师父很欣慰。烧烤一门,变幻无穷,你我所学,不过皮毛,所谓“烧烤之王”不过是故步自封而已。师父老了,江湖是你们的,你的斗牛烧烤开业大吉,今晚要请师父喝两杯才是。
罗源儿长跪不起,兀自磕头不休。
当晚,庖爷大醉而归。
三关长跪师父床前,徒弟无能,不能继承师父绝技。
庖爷大笑,师父还有一项绝技,非你不能传。
三关呆住。
荒郊。
庖爷放牛吃草。
三关砍树烧炭。
庖爷轻抚牛头,跟牛说话。
抱起琵琶,对牛弹奏父亲当年所奏《十面埋伏》。
一曲弹毕,庖爷起身,褪尽衣衫,以黑布蒙住双眼,绕着蛮牛悠然转圈,嘴里念念有词:
我初解牛,所见无非是一头牛。
三年之后,所见已非全牛。
到如今,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四肢五官不动,神魂先行。
烟熏火燎之中,三关看师父身形已然涣散,不解其意。
还未及发问,师父立在蛮牛身前,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蛮牛突然发狂,未及发出声响,牛身已然腾空而起,越升越高,如天外飞牛。
三关看傻了眼,飞牛飞入云端,消失不见。
三关猛抽自己耳光,如坠梦中。
破空声响起,三关仰头再望,飞牛直直坠下。
三关吓掉了魂,脚下生根,动也动不了,飞牛重重砸下来,眼看着就要把三关砸成肉泥。
正当此际,耳边响起一声师父的轻叱:三关,醒了。
三关猛地惊醒。
只见庖爷已经将整头蛮牛穿入碗口粗细的精钢签,架在炭火上,开始翻转牛身。
三关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难道是……烤全牛?
庖爷不言不语,神情端正,牛身转动,天地之间,起了疾风,烟与火,充盈乾坤,三关放眼望去,漫天飞牛,极目远眺,万牛奔腾。
三关脑子里一个念头轰然炸响:一头牛,就是千万头牛。千万头牛,不过只是一头牛。
三关纵声长啸,师父,我悟到了。
庖爷一脸欣慰,解牛解牛,天下无牛。三关,若无勤和拙,只有小聪明,你走不到这一天。
三关目不斜视,观看庖爷烤全牛。
三天三夜,炭火燃烧不休,全牛翻转不止。
第四天,东方既白,全牛既成。
解牛烧烤,以全牛宴宴请烧烤江湖的老少爷们。
罗源儿吃了一口三关爆烤的牛卵,叹服,向三关抱拳再拜,到底是我输给你了。
三关摇头,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
罗源儿若有所悟。
全牛宴,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
烤全牛名震江湖。
慕名来吃全牛者,无论寒暑,络绎不绝。
三关成了解牛烧烤的新任掌门,庖爷绝技,终有传承。
三关向众人道,我自幼孤苦,师父授我绝技,打从今天起,我就姓庖了。
又到了饭点儿,食客们纷纷出动,三关立在烧烤架前,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正所谓:
吾有烧烤手
吾有饱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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