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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与遗憾,轻逸与沉重,少年气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物哀与遗憾,轻逸与沉重,少年气的1974版《伊豆的舞女》

作者: 无物永驻 | 来源:发表于2020-06-11 10:58 被阅读0次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

    这是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原著开头对川岛出场的形容,他坐在台阶上看见艺人们弹着三味琴敲打着太鼓,这时候他与小舞娘阿薰的眼神相对。

    图为三浦友和饰演的川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面庞太过纯真无邪,在舞姬的成熟打扮之下显出一丝稚气,一下子吸引了川岛的目光。

    于1974年上映的电影版《伊豆的舞女》由西河克己执导的,虽然仅仅是原著众多翻拍中的一版。与原著的叙述视角显得稍有不同,虽然也是由男主角来叙述他的情感发展变化,但给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明明是隔了一定年代的电影,每一次回味却仍然轻盈、温柔而惆怅。

    高二的学生,一个人来到伊豆旅行,在旅行途中偶遇了一群艺人。而在行路之时又一次因为躲雨而在茶寮遇见这一行人,被小舞娘阿薰身上的特质所吸引,决定跟随他们同去下田。

    影片从艺人们的歌舞表演开始,一群人载歌载舞,在客人们面前永远挂着讨好的笑容,歌舞结束后恭恭敬敬地鞠躬,这一系列的开场一下渲染出了一种浓郁的大和民族氛围。

    山间大雨瓢泼,川岛躲进了路边小茶寮,又一次遇见了艺人们。因着他是学生,川岛受到了店主婆婆的热情招待。老婆婆热情地帮他处理湿透了的衣服,让他去烤烤火暖暖身子,给这位读书人恭敬地递茶,并且告诫他:不要和那群艺人混在一起。

    “这种人嘛,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他们就去哪儿了。谁叫他们是艺人呢?艺人们都是四海为家的,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图为表演中的舞姬们,右为山口百惠饰演的阿薰

    这是川岛第一次收到“不要和艺人们混在一起”的警告,这种明确的告诫是当时日本社会艺人们社会地位极低的一大写照,平凡的卖茶的老人家都可以对他们表达不屑与歧视。而这一现象贯穿了整部影片,阿薰同川岛之间的爱情悲剧在整部影片的开头便已埋下伏笔。

    但是年轻气盛的他似乎是听不进去老人家的劝告的,他穿过黑漆漆的山洞,到了满是光明的绿意的另一头,大步大步地向前冲过去,故作不在意地超过了阿薰,走到了其兄长荣吉身边和他攀谈起来。少年微妙的情愫在川岛故作漫不经心、假装偶遇的神情与回头看向阿薰时的明亮笑容可以窥见。

    这与原著中川岛心中微妙的、隐晦的欲望是不同的,至少当时的三浦友和更多演出的是川岛的清朗少年气。

    又一个学生社会地位与舞女社会地位的巨大对比马上又出现了,“艺人不得进入村庄”的牌子给艺人们带来丝丝窘迫。但是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发现“这回有了读书人说不定就让我们进村了”。阿薰的表情也显得格外兴奋,川岛愣了愣神,这一种微妙的少男少女间的情愫一下子相当传神地展现了出来,仅仅通过山口百惠的眼神与两人眼角眉梢的互动。

    但是天真单纯的小舞娘这时候还没有喜欢上川岛,只是潜意识中崇拜读书人。因为她的单纯善良,又因为社会根深蒂固的规则,她并没有对这种地位区别感到多么嫉妒或者不平,她只是单纯地为可以进村而开心。


    在人类学作品《菊与刀》中,日本被描述为一个极端矛盾的民族。一方面他们看上去崇尚武士道,效忠天皇,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显得好斗无比;另一方面,他们展现出一种所谓大和民族的柔顺恭敬,在社会地位尊卑面前显得相当服从,在人际交往之中有着大量的礼节。

    在这部影片之中,日本人们第二个性格侧面更加被突出强调,艺人们的逆来顺受可能不仅仅是社会的产物,也是群体性格趋向的必然结果。

    所以阿薰此时更多的是恭敬与好奇,可以体现在她端茶给川岛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最后连茶也一不小心泼翻。艺人们住的旅馆非常矮小,荣吉将他带到的另一个宾馆宽敞而亮堂,而当他打算留荣吉吃饭时,老板娘却十分诧异地看他,认为他身为学生不应当与低贱的艺人混在一起。这是川岛第二次受到这样的告诫。

    从这时开始出现了两个叙述视角,这一点有别于原著。电影镜头切换到阿薰独自前去找旧友阿君,遍寻不得甚至被赶走,殊不知自己的朋友迫于生计已经改头换面。

    电影中为何要插入这一原著不曾出现的视角?一条是川岛与阿薰之间爱情发展的主线,而这一条阿薰与朋友阿君的线索相对而言只是辅助性质。这一条支线最首先展现的是阿薰的纯真与对朋友感情的真挚,从护身符开始到陪伴生病的阿君,答应她一定要一起回大岛,到她在山间大声呼喊祝福阿君早日康复。

    但是,影片同时展现了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渺小,在阿薰呼喊之前,阿君的棺材已经从川岛的身边被抬走了。而川岛仅仅是瞥了那具棺材一眼,便向心慕的女孩那儿走去了,阿薰求来的护身符也落到泥泞之中,被一脚一脚踩过。

    故事的主线发展至此处又出现一大伏笔——阿薰一行人到川岛的旅馆表演,川岛偷偷扒着窗户看,却发现小舞娘被人一把搂住。他无疑是极度愤怒的,冲出门弄坏了一个灯,半夜气极起来做类似准备活动一类的动作。但是他却没有像正常爱情故事套路里那般冲去英雄救美,只能在私底下发泄自己的怒气。

    假设一下他当时的考量,也许他觉得自己为一个舞女出头有失学生的身份,也许自己在那些成年了的大叔们前边显得十分无能为力,也许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为小舞娘做些什么。但至少从此川岛这一形象不再那么扁平,本来可能他仅仅像个纯情学生的形象,但是在这一情节之后,他内心对于等级制更深层次的认同与尚未完全确定心意的犹豫怯懦,都在这个场景之中展现了出来。

    甚至,川岛对艺人们的友善甚至是略微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比如旅店老板娘认为荣吉不配和川岛一同用饭时,川岛最终的选择却是从楼上抛了一些钱下去,这样的行为似乎展现了他的大方友善,但却也揭露了他无法摆脱自己身份的约束。

    而这个性因素可能与他的家庭环境有关,两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三岁时母亲去世,祖父祖母抚养长大,但大约后来也去世了。在这种环境之中,他的性格有几率变得孤僻,游移不定,渴望得到温暖与纯净,又因为自己的学生身份时时恪守着自己的行为与道德。

    不过《伊豆的舞女》之中,每一位角色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故事。荣吉在和川岛倾诉之时便说自己的妻子已经流产过一次,早产过一次,“那时候她怀着孕,还和我们一起四处演出”,艺人的辛酸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是荣吉似乎也有自己的骄傲,比如说起在东京的演出时的语气。

    一个个细节烘托塑造出更加真实而复杂的角色,仔细思索能够发现《伊豆的舞女》绝不是简单的文艺爱情片,原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除了浮现在表面的爱情,它还有更多的故事想要表达,有关社会等级,有关赤子之心。


    电影的场景、镜头则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和式风味的美感与故事。

    在下大雨之时镜头专门给山崖缝中小小的纤细的嫩黄色雏菊,于一片青灰的山石间显得格外夺目明亮。这或许也有自己的寓意,比如象征着阿薰,如这朵雏菊一般纯洁,拥有一颗明亮的内心,但却又在风雨之中飘摇,在恶劣的环境之中艰难挣扎。

    影片的象征手法还体现在非常多的细节。川岛一大早特地买了一顶鸭舌帽,“也许这样和他们会更近一点,好像更加无拘无束一点了”。由一顶简单的学生帽可以影响到所有人对他人的态度。学生的社会地位在当时相当高,大部分人称呼川岛都并不会直呼其名或是叫“小伙子”,而是叫“读书人”。

    影片的构图相当具有艺术性,分割比例都让人感觉相当舒适,光影的处理也恰到好处。以川岛在雨停之后追向艺人们的场景为例,不长的山间甬道两边光线极度昏暗,而居中的山洞的另一头则是绿意鲜明,光线明朗,这种对比赋予场景更加清幽的氛围。光与影往往将川岛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立体、干净,衬托出一种读书人的书卷气。

    而拍到小舞娘的场景大部分光线都会较为明亮,光落在山口百惠饰演的阿薰的面庞之上,配上艺人的装扮,蓬松的发髻与修过的眉,使得她清秀的面庞给人以和风的观感,同时也通过光线显得阿薰的眼睛极为明亮清透。

    不得不承认当时十五岁的山口百惠非常适合阿薰这一角色,阿薰同样也仅仅十四岁,却不得不背着比书包还要重的太鼓跋山涉水。然而她的内心始终保持着孩童的纯净,她会赤着身子同川岛打招呼,让人“心里有如被清泉浸泡般凉爽”。

    图为阿薰赤身向川岛与兄长挥手,她的赤忱之心使得川岛感到心灵受到涤荡

    倘若拍到阿薰的镜头较为暗淡,这个场景多半会展现更为沉重的话题。阿薰前往小店寻找阿君以及后来发现重病中的阿君时,画面是较为昏暗的,夜晚倚窗折红黄蓝三色千纸鹤等候川岛同理。

    此处有一值得注意的细节,阿薰的千纸鹤掉到楼下之后同样是一个学生帮她捡了起来,阿薰的表情平淡中略带失落,但川岛从远处一来,她便早早招手呼喊。这证明她喜欢的并不是川岛的学生身份,而仅仅是这个人罢了。

    而在最后结局的部分,画面的光线是属于清晨的熹微,光线色调偏冷,略微苍白,渲染着离别时的淡淡哀伤。小舞娘抽出白色手帕挥舞,那种鲜亮的白色格外醒目,这才使得川岛注意到她的道别。这个场景同样充满了日式的美感,情感哀伤却相对节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影片才不会显得过度矫揉造作。

    图为小舞娘向船上的川岛挥手帕道别

    整部影片中的日式风格相当鲜明。木心曾经评价日本说,想起日本便想到纸灯笼、木屐、樱花,是有些许哀愁的。

    日本的审美中,“物哀美”的特色是相当明显的。这个概念最早由江户时代的本居宣长提出,简单地说便是“真情流露”,是人们接触外物时情不自禁产生的幽深玄静之感。影片继承了川端康成原作中就有的情感:平淡却洒脱的哀愁,淡淡萦绕着的遗憾与少年之间的青涩情愫。

    日式风格的场景同样布置得十分精致,纸糊的门窗与木头的窗棂,少女身穿和服迈着小碎步,头顶上是古典的刻意梳得蓬松的发髻,还有一把雅致的小木梳。这种日式风情在原著之中没有体现得这么明显,但是通过影视的画面便可以给人更为直接的视觉冲击效果。通过动态画面的表现将不同支线的场景完美地剪辑结合在一起,反而将拍摄的主题从明示转为暗示,这之间或许就是影视艺术的奥妙。

    图为川岛为阿薰整理头上的木梳

    而影片的画面也真真切切给观众以一种浅淡的真情流露之感。通过相当轻盈而优美的表达,来烘托出沉重、悲哀的主,两者形成的鲜明对比一方面是川端康成小说之中常常具有的特色,另一方面也是日本民族的某个侧面,矛盾而纠结,但并不会给人过度强烈的冲突感。

    在命运的安排之下,阿薰与川岛终究万般无奈地走向分别,但分别的原因又不仅仅归为“命”这一简简单单的字,而是与社会阶级之间的、个人性格因素都有关联。这一令人感到遗憾、悲哀的结局却是如此顺理成章,这同样也是轻逸与沉重的纠缠。

    不知为何影片的结局让人想起《边城》:“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小舞娘与读书人之间的命运似乎也是这样。

    结局是留白式的,看似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川岛最后面颊上的泪水,阿薰最后冲上堤岸的举动,他们眼角眉梢之间透露的真挚的欢喜都让人觉得似乎不是没有重逢的可能。也许读书人下个寒假会去大岛,但这一切都已经是未知的了。

    为数不多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电影并不能体现嗅觉等等感官。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倘若能展现得出原著那般的海腥味与潮湿气,也许那种哀愁便更加萦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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