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春天里

与这首歌无关。

春天是真的，里不是。

在外地有次坐地铁，两条线上遇到两站：平安里，永安里。或许还有好多。

里，从土，从田，含有区分界域的意思。有人说在野曰庐，在邑曰里。或者说里正甲长，乡里乡亲之类。里，不好含糊过去，也好像不能说的具体。“行行离故里，洒泪别交亲”，故里这个词，在山野烂漫的春天，格外让人怀念。

我的老家，在掌里。以前设公社、置乡集、办中学，方兴未艾，现在被邻乡合并了。掌里乡就成村了，地方也不大，祖母在世时，常说一里八十户。想必人也不多。

掌，其实是姓，说始祖发源于敦煌。和生活一样，地名往往充满着未知和变故。掌里没有一户姓掌的，费家台子上全是李家。费家台子是新地方，我们以前安家生活的地方，叫喜家园，那里有喜家么？没有！祖母只是说过，打地基盖房子的时候，挖出了成堆成灰的粮食和灶头烟道，按方位摆置，山形字头是一样的，就是说堂屋还是以前的地址，厨房建在原来的痕迹上，说原来的人家是一户喜家，有这个姓？有的，姓喜，喜羊羊的喜。

我们这里把堂屋叫上房，正堂的房子，一门俩窗户，左边窗户下面有烧炕用的暗格，我们这边不说烧炕，说煨炕，用小耙子填充，一般一天一次，都能循环延续得上，靠暗格有窗户的地方，要暖和持久些。夏天是好几天不煨炕的，偶尔大雨过后的晚上，祖母怕冷就放个烟火，我夏天常常是嫌热，睡在离窗户那里好远。入秋以后，祖母就开始念叨，你睡过来，天凉凉着肚子了。

有时候睡半夜，嫌炕热，摸黑从祖母脚下移过去，碰着或压着她疼痛一生的小脚，她惊醒来就着黑骂起来。但冬天我都是睡到暖和处，尤其下了雪，天冷不出门，透着窗户看西山上落的雪，她也盘着腿坐在炕上，看西山，会说，这么冷的天，大地沿山谁在哪干啥呢？我怼她，我戴着眼镜都看不见个人影，你能看到？！她就会给我说半天，怎样的人，穿什么衣服，拿什么工具，是挑着担子还是扛着铁掀，她都能说的清清楚楚。

有次，也是下了大雪，我看她不在，用钉子在窗户边上的窗帘背后，刻下了“窗含西岭千秋雪”，那是油漆炕围面，害怕她眼睛亮发现我搞了破坏，一到拉窗帘时我都主动拉上，不知道她发现没有，她从没有提及过，我也好像忘掉了。后来家搬到费家台子了，这四合院就荒芜了。再后来，从费家台子也搬走了。

搬家无数。

喜家园的院子已经残垣断壁，上次我和侄子还去了一趟，高大的台阶还依稀可见，用白灰勾勒的砖痕还很完整，一院七间房子四壁朝天，我从老路上进去，杂草等身、黄蒿满院，才发觉上房是那么的小，地面堆积土块，我的双脚已在炕沿上站着，炕已经塌了，坑里长着树，俯下身子看到炕裙的油漆花鸟画，依旧鲜艳如昨，想起我们叔侄围在祖母身边，欢声笑语清晰可闻，玩耍嬉戏历历在目。我蹲下来凑近，透过模糊的窗框，西山可见，那边上“窗含西岭千秋雪”还依稀可见，刻下的字算来已近二十年，看到我和祖母睡过的小炕，想到祖母去世已经十一年了，我的眼泪滚下来了。

有次路过省城的黄家园，我还想起这喜家园，想起祖母来。庄子里以前大概有六十余户人家，前前后后、陆陆续续，这样丢弃的院子已经超过了三成，还有三成，就和我们后面搬过去的费家台子一样，大门一年四季锁着，偶尔，清明上坟、送寒衣或者年头节下，来修葺一番，收拾一新，依旧是大门紧闭，锁上罢了。还有三成人家，年轻人外出打工，留着老人，还能看得到扫的发白的院子，和不吠人只是跑来跑去的小狗。

我上学的地方，是掌王小学。有一年六一儿童节，老师出谜语：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打一地名？其实，掌王，是乡亲对掌里王家抄近路的说法，是乡镇村社里面的社，好在掌里王家姓王的人家倒是很多，我的小学同学王宝宝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是韩家岔，被你猜中了，没有一户韩家，但韩家岔比社要大，是掌里的一个村。上学了，看掌里王家的王宝宝在写家庭住址时，前面我们一样，甘肃省会宁县掌里乡，后面就得意了，王宝宝他们，不管是掌里王家、路家山上、东西二坡、曹家咀的，都填上了我们韩家岔村。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们共同填写的掌里乡，合并成和韩家岔一样的村了。

王宝宝还在家里，替别人开推土机，上次见他，正在挖路，儿子爱看挖挖机，我们俩就站着说了会话，是引洮管道铺设，已经四年了，梁顶上还是干涸的渠，留在庄子上的老人，吃水还是水泥窖里积攒的雨水。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根本上还是没有变化。王宝宝和我站在路边上说话的语气——和我们上学时站在校园里，看卧龙山道场上举行社事活动时一样，也基本上没有变化。可我们都感觉到，一如我们掌里的这些地儿，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三月，春天里，祖母目所能及的大地沿山上新推了梯田，从掌里到韩家岔，再到喜家园、费家台子，从杏树塆、打马岔到喜家园的院子，逐渐荒芜，甚至消失了。田野没有庄稼，那些无名的草木，一路生长。从小时候记事起，老家的这些地名便伴随一生，走到哪里，看到哪怕一个字，都是熟悉的、亲切的，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魂牵梦绕。

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掌里的花也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