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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现代东方人谈论欧洲中世纪,他面对的将不仅是时与空的割裂,更是客观世界与自身经验的割裂。这是一个存在于东方人文化、传统、记忆之外的异质世界,一片介于历史与虚构之间的暧昧地带。提起中世纪,我们会想起瘟疫和火焰、女巫和教皇,背景是网络游戏般阴郁的视觉风格,教堂的尖顶刺破黑暗的天空……但我无法想象:有人真的生活在那个时空,过着一蔬一食的日常生活。因此,在阅读之前,听闻《佛兰德镜子》的作者所做的大胆尝试——将欧洲中世纪设定为汉语小说的写作背景,这种困难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在故事开端,作家自信地把读者带回小说的历史起点,也就是那些围着火炉讲故事的原始的夜晚。不同的是,现代读者早已不再处于人类的童年,他们是已经听过太多故事、甚至熟悉故事技法的成熟读者。他们更容易失去耐心,杀死山鲁佐德。
庆幸接下来的一系列故事,真的维持在“故事”这一古老层面上——而不僭越到日常生活中去。这些故事通过讲述者的声音相连,但是比起简单的“相互嵌套”,更像是遵照着“两面镜子相互对望”的结构:故事中人沉迷于另一个故事,一层层拨开更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这些讲述的声音形成了一条理解历史的路径,像是星图间不存在的虚线,需要读者亲自去辨识和完成。只有当我们完成了这一步,反观读过的故事,才可能发现每个故事在历史星图中的位置。这时,镜中的故事——历史的碎片——才显示出被遮蔽的意义,再次照亮此刻,所有听故事的人头顶上那依旧漆黑一片的夜空。这些故事,拒绝带领读者走入现实主义层面,甚至拒绝与读者生命经验上发生细部的共情,却在不经意间提供了另一种对于虚构何为的解答:故事之间的路径高于故事本身的意义。读者必须主动调动自身经验去填补那路径之外的全部空白,然后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空白即历史中被遗失的部分。
就这样,这本小书,通过虚构了故事之间的重重回声,带给现代读者以不可思议的史诗感。这里,英雄和圣徒不再拥有自己的传奇史诗,而是纷纷退至他者的故事中,变成了虚实难辨的镜中之影。这也是现代人所能拥有的最后史诗——对史诗的镜像和模仿。同样迷恋史诗的博尔赫斯曾说:“史诗的主题和爱、幸福与不幸一样,是一种原始追求。……一切文学都是从史诗开始的,众神为人类创造逆境,就是为了让后代有故事可以讲述。”
然而,《佛兰德镜子》中,所有值得传颂的逆境和传说都平等地消失于时间之河。历史不过是人类错误的不断重复……只有在故事不断重叠的部分,黑暗的间隙渗透出零星微弱的启示:
“暮年的约翰只重复一句话:要相信爱,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必相信。……约翰是未来的使徒。直到人人不相信剑,不相信力量,不相信罗马,只愿爱和温柔,才配得上那个未来……朋友啊,不要建造高墙,不要追随必朽之城。”
而我们知道这幸存的启示其实只是小说的虚构。至于那个距我们相当遥远的、被众人遗忘的中世纪,始终都在故事星丛的核心区域,不停投射出新的镜像……每个世纪都模仿上一个世纪,政治模仿宗教,东方模仿西方。星空中被遮蔽的任何一小部分,都可能使我们最终致盲。而历史在后人眼里,本来就是一个故事。而每一个处于文化割裂状态下的现代人,都能在《佛兰德镜子》中感受到作者试图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野心,它表现了文学能够超越日常生活的巨大潜力。它教人感受心外之心和物外之物,教人理解作为整体的人类历史,在一个万物不自由万事不可能的世界重新定义人能够虚构的空间——在汉语文学中,虚构中世纪是可能的,虚构一个异教的圣徒和一个异姓的英雄是可能的,虚构另一种历史的回声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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