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哒宰

      有些事决计不能和父亲说的，我想，后来就消受不起了。

      父亲实在不大引人注目，穿衣总要邋邋遢遢的，折角褶皱都是常态。到了冬天袖子从不整理就塞进局促的棉服里，撑得微驼的身子臃肿起来。亏他是教授，也就上课时才要换上衬衫西服，过了许多年，颜色都掉得差不多了。一开始，母亲也采办衣服给他，可他总要驳了她的情谊，进而干脆懒得管了。

      平日里电脑成了集工作、娱乐于一体的依靠。他总坐在红椅子上紧紧盯住屏幕，眼睛都凑到镜片上了。红椅子软软的，靠背高高的。如今，把手握得掉了皮，座椅的棉花也没了，可靠背还是亮红色的。我常常觉得有些浪费，为何他不能直接搬来板凳呢！

      前日里我总算是正式喜欢千玺了，父亲见到总要冷嘲热讽，真惹人不快——他甚至不知道tfboys。同理的，父亲有时瞧不起人，不知是什么缘故，故意得唱唱反调，母亲提起某某演员的好他便要扫兴一番。且对于大事小情，特别是网络爱心善举，总要发出质疑，非要将鄙夷说出来。这时我也没心思理论，匆匆吃过饭进屋锁门是常规操作了。

      大部分的饭是母亲下班买了带回来作晚饭，但父亲也爱烹调些鱼虾肉。家里的冰箱全是荤菜，成箱得搁置。母亲责斥他只买不做，殊忘却了自己已经剥夺了他上灶台的权利；我原是吃素的，日日如此愈发反感了，也提了几次意见。父亲满口答应过后就将我们的话连同新进的鲜肉一同丢进冰箱、冷冻起来了。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与衣着花哨的我形成一道奇怪的风景线。他经常奔走在尘世间，和老当益壮的爷爷去北辰管理工厂。晚归时，还要腾出拖着汽油罐的手抓着为我买的冬衣。他不知我的品位，总遭了嫌弃，可能是他也想穿我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吗？遗憾我只喜欢黑白等纯色的我虽不表现出来，他也能多少察觉到，竟没气馁，默默将那堆衣服捐出去，仍要次次不知悔改地为我带来一件又一件衬衫、长裙、外套。久而久之，还摸索出一套道道来。

      晚上写作业，父母会出去散步，我终于美美地陷进红椅子的柔软中去。周末我也将它搬到客厅，晃悠着把玩。父亲隔日将它塞进我屋里，替换掉那把新的橙色小转椅，说什么“写作业这个高点，对眼睛好。”我是不信的，怨他多事，同时惊诧他是如何将宽大的红椅子推在我的书桌前的。佯作怒气的样子不够，还要与他理论着说上两句，是生怕他又费劲重蹈覆辙。母亲笑骂他犟，他笑笑没当回事，我确信了。

      父亲待朋友可谓情深义重。凡是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个想到要送给张三、送给李四。我和母亲都有不满，他就带到校区不让我们看到，再大模大样得叫人家搬空。他小时候，各家住得很近，例如我家对门的两位老人，是我母亲小学同学的父母。父亲有两个发小，是莫逆之交，之后各奔东西了，再见时还是父亲周转找到的，分外感触，如今联系仍然紧密，我也几次到两位叔叔家做客。

        父亲是个温柔的人，最看见同学同事的好，我最痛恨毫无礼数又自以为是的人，巧的是父亲的朋友里有他一个。那位先生开始自夸了，我就当做听了笑话，向父亲直抒厌烦。自此，他替那位先生申辩，直到对我起了作用才作罢。我那时便不去讨厌任何人了。

        往往晚饭过后，是我心情尤为不好，父亲却因怕我累着要送水果点心进来。初时我就叫他拿去自己享用，几次不奏效，就懒得回应了。我将他拒之门外，很快就后悔了，纠结之际，他恰好又敲门喊道：“再不吃就氧化啦！”我忍俊不禁，拿起笔来仍是不理他，却又愉快起来了。

      如今，为了防止他再不辞辛苦地在屋外叫我，一吃完饭我就先发制人准备好了剥好的橘子亦或是切成小块的苹果送了给他们，成了习惯，便不好改了。

      父亲老觉得我生长发育要大补胜过太爷才能够，冒着寒风到楼下擦车，车还没擦干净，自己被冻得僵了会家歇歇脚。我和母亲便笑他不灵通，不知道叫出租。他说坐出租拿东西不方便，又反身热乎发动机了。母亲叹气，哪知如何感想。良久，他招呼母亲帮忙拿东西。母亲估计又是些鱼肉，打发我下楼了。这时父亲的疲惫一扫而净，好说歹说不肯使我费力。而我偏要欺他乏累，匆匆罗列了箱子抱着跑上楼梯。他以为我真的要强得许多，进电梯前沉吟着解嘲自己“老了”，殊不知隔着一层地板半跪在二楼地上的我还在屏息轻轻地喘。

      父亲很少说话，我也很少与他说话，总觉得“得不到想要的反馈的话是无所用的”，很少有兴趣挑起话题，算是起了个头，又被他煞了风景似的。但我却喜欢和父亲在身边，好像很安全。但他不知道，他只能看到我和母亲一言一语快乐非凡，他却连插句话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不会收到一个眼神。我知道父亲他羡慕我凡事都要缠着母亲，他也羡慕母亲激起我说话的兴致，否则家里就是沉默。

      父亲是爱我的，我想，我恐他得不到心底里想要的反馈，这不能够。